大秦帝國風云錄
秦王政召集中樞大臣商議之后,決定拜公子寶鼎為“太傅”,主持國策變革大計,并督請其即刻趕赴咸陽就職。
“太傅”起始于春秋時期的晉國,是君主的輔佐大臣,君主年幼或者缺位時,由其代理國事。戰國時期,諸侯國都設有太傅,比如春申君黃歇就曾集太傅、令尹于一身,比如燕國的太傅鞠武。但因為太傅的職責與國相有重疊之處,所以諸侯國皆不常設,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授予深孚眾望、德高望重的輔弼大臣,事畢即罷。
大秦舊日的官制中也有太傅一職,位列三公,但商鞅變法中將這一官職廢除了。
秦王政今日重建“太傅”一職,就像當日新建“護軍中尉”一職一樣,都是為公子寶鼎量身定做。大臣們考慮到現今咸陽風起云涌的局勢,即便有想法也不敢提出異議。
同一天,秦王政下令恢復公子寶鼎的一等封君爵,但南陽郡的封地沒有還給他了,僅僅食邑宛城而已。不過今日宛城發展迅速,中原巨商富賈云集于此,工商業更是日新月異,以這樣的勢頭發展下去,再過幾年宛城的財富甚至可能超過咸陽。
寶鼎終于如愿以償拿到了國策變革的主導權,實際上成了未來帝國這駕豪華馬車的御戎(駕者),但拖載這駕馬車的駿馬一個個暴烈無比,若想如臂指使地操控這駕豪華馬車,其難度難以想像。
寶鼎接到秦王政令書的同時,也接到秦王政寫給他的一封私人書信。在這封書信里,秦王政主動取消了他和寶鼎之間的十年之約,請寶鼎在新年之后攜家人返回咸陽。既然寶鼎出任中樞核心之一的太傅,主持國策變革,當然要回咸陽,以便和君王、中樞大臣們隨時商討國策變革的方案。
寶鼎看完這份信,苦笑搖頭。這位王兄的性格太過倔犟,成心要阻礙國策變革。現在自己回咸陽等同于公開支持咸陽宮,這勢必會激化自己和豪門貴族之間的矛盾,會導致國策變革的推進步伐更為艱難。
這種伎倆對寶鼎起不到作用,但秦王政僅僅是想以此之策破壞寶鼎和豪門貴族之間的關系嗎?
接到令書的當日,南陽軍政官長們也接到了消息,紛紛趕到蓼園,恭賀武烈侯出任大秦太傅。
晚上昌文君熊熾也到了蓼園,他說了一句恭賀的話之后,馬上話鋒一轉,“一百多年來,你是大秦第一個太傅。”
寶鼎笑笑,沒有說話。
“太傅,你的目的達到了。”熊熾直言不諱地問道,“請問一下太傅,何時返回咸陽?”
寶鼎還是沒有說話。
熊熾意識到自己的口氣不太好,于是嘆了口氣,說道,“還是緩一緩,最起碼要等到中山大戰結束之后。”
寶鼎遲疑了片刻,笑道,“你想知道答案嗎?”
熊熾目光炯炯地望著寶鼎,搖搖頭,“我想知道的答案是,掌控國策變革的主導權當真是你的目的嗎?所有人都知道,咸陽宮絕不會放棄國策變革的主導權,更不會讓你控制國策變革的方向,所以這根本不是你的目的所在,太傅更不是你想要的官職,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為什么讓大王逼你回京?為什么要逼迫咸陽宮動手殺你?”
寶鼎笑而不語。
熊熾看到寶鼎不說話,不禁冷哼了一聲,“老秦人絕不會重蹈覆轍,他們更不會讓你回咸陽受死,你這是逼著老秦人鋌而走險。”
“舍此以外,我拿什么推進國策的變革?”寶鼎反問道。
“你知道此事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設想,你難道就不想想后果?”熊熾忍不住質問道。
“你擔心軍隊會亂?”寶鼎笑著搖搖手,“馮氏本來就是世家大族,而蒙氏三代顯赫,早已是大秦的豪門了。雖然蒙氏和馮氏控制了一部分軍隊,但中原在我們手上,河北也在我們手上,如果加上北疆大軍,你以為他們還敢與我們直接抗衡?馮氏和蒙氏在關鍵時刻會做出何種選擇,其實一目了然,根本不用擔心。”
“咸陽宮也知道,但咸陽宮為什么還要你返回咸陽?”熊熾冷聲說道,“這說明咸陽宮寧愿重蹈當年覆轍,也要置你于死地。”
“我如果不置自己于死地,國策變革何以推進?”
熊熾瞪著寶鼎無言以對,良久,他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也想不出來,但你這種做法我不贊成,我更要阻止你返回咸陽。”
寶鼎猶豫了一下,說道,“我要去代北。”
熊熾愣了片刻,旋即想到什么,接著臉顯驚色,望著寶鼎良久無語。
“這是不可能的事。”熊熾連連搖頭,一臉的匪夷所思。
寶鼎冷笑,目露殺機,“那就以武力相逼。”
第二天早上,寶鼎去內府向母親請安,卻看到母親神色憔悴,憂心忡忡。
趙儀和黃依也是神情憂郁,就連一向活蹦亂跳的溥溥都溫馴地偎在白氏的身邊,眨巴著一雙疑惑的大眼睛,似乎也感覺到今天的氣氛十分壓抑。
“母親一夜未睡。”趙儀小聲說道。
寶鼎非常吃驚,轉目望向黃依,“母親生病了?”
黃依略懂醫術,內府的人一般有什么小病都由她處理。黃依搖搖頭,“母親擔心你。”
寶鼎大為惶恐,急忙跪下請安。
“我不干涉你的事,但既然你已經辭去了一切職務,甚至連爵位都降了,那就一心一意待在家里,為什么還要干涉國事?”白氏語氣嚴厲,指著寶鼎責斥道,“一夜之間,你不但爵位恢復了,竟然還官拜太傅,與國相并列,這是為什么?是不是和前段時間權貴云集蓼園有關?”
白氏對寶鼎冠禮和婚禮前后權貴云集,日夜爭論國策之事早就不滿了,她一直擔心此事會引起咸陽宮的憤怒,結果真的如她所料,秦王政要寶鼎回京,顯然是要對他下手。
“你外祖父,還有你父親的事情,都是血淋淋的教訓,你為什么都忘了?”
寶鼎愧疚不安,低頭無語。
趙儀和黃依跪在寶鼎的左右,心里也是非常害怕,尤其是黃依,想到自家滅族之禍,更是淚流滿面。
“你告訴我,你打算怎么辦?”白氏畢竟是經歷過政治風暴的人,雖然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挽救,但她并不絕望,無論是當年的公子弘還是今日的公子寶鼎,這對父子都是才智高絕之人,尤其是寶鼎,肯定有保命之策。
“我無意回京。”寶鼎說道。
白氏臉顯驚色,目瞪口呆地望著寶鼎。“無意回京”那就是“拒絕回京”,拒絕回京就是公開違抗大王命令,公開與咸陽宮抗衡,也就是說,公子寶鼎不會重蹈他父親的覆轍,不會束手就縛,既然如此,那他打算如何與咸陽宮相抗衡?難道他要謀反篡位?
自從楚國公子負芻篡位一事在中土傳開之后,“謀反篡位”已經成了懸在君王和權貴們頭上的一把劍,人人避之不及,但偏偏又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君王和權貴們的思維。公子寶鼎在這個時候與咸陽宮對抗,其結果可想而知。
“再說,即使我想回京,但阻止我回京的人太多了,我根本回不去。”寶鼎不慌不忙地又補了一句。
白氏聽到這句話蒼白的臉色才稍有緩和,高懸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一些,“你能躲一時,但能避一世嗎?”
“這是一次對決。”寶鼎平靜地說道,“咸陽宮有心試探,但很多人已經忍無可忍了,假如我不顧一切地返回咸陽,局勢恐怕要失控。從咸陽宮的立場來說,如果付出的代價太大,他們也無力承受。”
“但你知道后果嗎?”白氏追問道。老秦人和楚系如果全力阻止寶鼎回京,那么事態一旦失控,寶鼎身不由己,極有可能被他們推上謀反之路。公子負芻就是個典型的例子,活生生擺在眼前啊。
“咸陽宮會讓步。”寶鼎以十分肯定地口氣說道,“當年外祖父和父親如果殺伐決斷,形勢會迅速扭轉。”
白氏只覺心口一陣絞痛,眼前一黑,差點暈倒。自己這個兒子集合了他外祖父和父親的全部優點,所有優勢,結果他殺伐決斷,不惜以“謀反篡位”來逼迫咸陽宮低頭。這太可怕了,不敢想像的事情。
然而,寶鼎還有第二條路可走嗎?沒有,他沒有第二個選擇。咸陽宮要殺他,而老秦人和楚系絕不會讓他去死,所以最終必然要決斗。
“你有多大的把握?”白氏無力問道。
“九成以上。”寶鼎信心十足地說道。
寶鼎簡單安慰了一下母親,然后帶著趙儀和黃依退了出去。
“我要請師傅來。”黃依神情堅決地說道,“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就帶著家人去江南。”
“胡鬧。”寶鼎笑道,“這都在我的謀劃之中,事情遠沒有你們想像的那樣可怕。”
“還是防備一點好,免得母親擔心。”趙儀也不安地說道,“江南是我們唯一的退路,如果有必要,你還是請南山子大師和蓋聶大師來一趟。”
寶鼎笑了起來,伸手在兩人的腦門上各自了一下,“這才做了夫人,就妄想稱王了,野心不小嘛。一切掌控之中,你們拭目以待。”
趙儀和黃依看到寶鼎胸有成竹,心里的惶恐不禁消減了幾分。
“你們一個在家侍奉母親,一個去把琴家姐姐請來。”寶鼎一邊急步而去,一邊囑咐道,“還有,晚上把大兄和嫂嫂請來,一家人吃頓飯。我估計兄嫂聽到這個消息后也是驚懼不安。晚上我和大兄好好談談,請他不要擔心。”
趙儀和黃依趕忙答應下來。
隗清很快趕到蓼園。她并沒有隨王夫人返回咸陽,而是留在宛城和兒女團聚。
看到寶鼎,隗清笑靨如花,連聲恭賀,“武烈侯做了太傅,打算何時返京?”
寶鼎一邊請她在火盆邊上坐下,一邊親自給她上茶,然后坐到她對面,笑著問道,“姐姐何時返京?”
隗清臉色當即一變,嚴肅地說道,“年前不要指使我東奔西跑。”停了一下,又一本正經地補充道,“正月我要待在宛城。還有,玥兒和甘守相的婚事要馬上辦,如果不是你蓄意阻擾,他們早就成婚了。”
寶鼎連連道歉,“此事母親已經不止一次埋怨于我。今天請你來,就是商談一下甘守相和玥兒成禮的良辰吉日。”
隗清撇撇嘴,嗤之以鼻,“口不對心。這事我自會和夫人商量,何須勞太傅的大駕,耽誤太傅的寶貴時間。”
寶鼎笑了起來,再度問道,“姐姐如果二月返京,恐怕會耽誤事情。以我看,姐姐就辛苦一點,在玥兒出嫁之后返京如何?”
隗清望著寶鼎,略加思索后,問道,“你當真拒絕返京?”
“你以為我有返京的可能嗎?”
隗清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不要說熊氏會竭力阻止,老秦人更會想方設法阻止你返京。你如果死在咸陽,他們必受連累,然后咸陽宮可以風卷殘云,把他們一掃而盡,但我想不明白的是,你打算逼迫他們干什么?國策變革的堅冰不是已經被你打破了嗎?”
“當真打破了?”寶鼎笑容漸斂,反問道。
“雖然分封王子和郡國制還在商討階段,但最起碼各方都妥協了,咸陽宮的妥協更是至關重要。”隗清說到這里黛眉微皺,眼波流轉,若有所思,“你擔心咸陽宮違背諾言,出爾反爾?”
“在王子沒有分封,封國沒有成立之前,咸陽宮的妥協根本不足信。”寶鼎冷聲說道,“再說,大王他做出承諾了嗎?至今為止,他對此沒有做出任何回應,這就是咸陽宮在國策變革上的態度。”
隗清明白了,對寶鼎的全盤謀劃總算有了一個清晰的輪廓。
以“徐福刺秦”事件引發咸陽風暴,以自己的隱退迫使雙方妥協,而國策變革方案中,唯一可以讓雙方妥協的就是郡國制。郡國制是個過渡政策,既然是過渡政策,那其中的變數就太多了,而且統一大業還沒有完成,封國的條件也不具備,所以此策才被各方所接受。然而,這正是寶鼎整個謀劃的核心所在,也是這個布局的陷阱所在。
郡國制是基礎國策,這個立國之本一旦確立,其他國策必然隨之而變,牽一發而動全身,更不要說牽動的是大秦立國的根本,“根本”變了,其他的“枝節”不變也得變,這已經不是人力所能阻止,而是大勢所趨,即便是人力也無法阻止。歷史的洪流一旦沖垮了堤壩,奔騰咆哮,誰能阻止?
現在的妥協還是停留在商討階段,沒有形成律法,更沒有實施,也就是說,歷史的洪流還被困在堤壩內。寶鼎要做的事就是掘開堤壩,讓洪流沖潰堤壩,讓歷史的洪流推動大秦的國策飛速變革,不管是“疏”還是“堵”,總之它都是變革,否則大秦就要被這股咆哮的洪流所摧毀。
寶鼎如何掘開堅固的堤壩?
當然是封諸侯,建藩衛。
隗清感覺窒息。寶鼎的才智早已折服了她,而寶鼎的膽略更是屢屢讓她恐懼。
上一次趙太后的死亡是個迷。隗清有理由懷疑趙太后死于寶鼎的陰謀,試想如果沒有趙太后的死,哪來今日的咸陽政局?現在寶鼎要封諸侯,建藩衛,在大秦“法治”的堅實堤壩上掘開一道口子,這需要多大的勇氣?這又需要何其復雜的謀劃?
隗清不敢詢問,也不想知道。雖然她的身家性命早己和蓼園捆在了一起,但寶鼎所做的事越來越可怕,根本不是琴氏所能承受。她害怕,但她沒有退路,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在玥兒出嫁之后,馬上趕赴咸陽。”隗清心驚膽戰地做出了承諾。
“我寫幾封信,你親手交給他們,等他們看完之后,你當著他們的面焚毀。”寶鼎看到隗清目露懼色,笑著安慰道,“姐姐放心,這一次的事情我有絕對把握,更不會連累到你,你只要做我的信使就可以了。”
隗清稍稍松了口氣,問道,“你一直留在宛城?”
寶鼎抬頭看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不出意外的話,年后我就要去河北,然后由河北入代。”
“你要去北疆?”隗清吃驚地問道。
寶鼎收回目光,望著火盆里的火苗,慢悠悠地說了一句,“我很喜歡將閭,那小子很聰明,但性格懦弱了一點,應該出京錘煉錘煉。”
公子將閭也是懷德夫人的孩子,是公子扶蘇的親弟弟。顯然,寶鼎是暗示隗清,大秦的第一個封國在代北,大秦的第一個諸侯也在代北,而這個諸侯就是王子公子將閭。公子將閭一旦在代北分封,那么公子扶蘇必然就要被推到儲君的位置上,否則儲君之爭必將再掀波瀾,這是秦王政和咸陽宮絕不愿看到的事。至于遠在江南的公子高,當然也要分封諸侯。
寶鼎逼著秦王政立儲,又逼著秦王政封諸侯,建藩衛,就此把郡國制這個過渡政策落到了實處。大秦立國根本一改,接下來的國策變革就由不得秦王政了,他阻止不了歷史的洪流,他只能順應歷史的洪流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