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的時間轉瞬即逝,除了在大一統的背景下中央集權制要采用循序漸進之國策的原則獲得一致認同外,寶鼎拿出來的其他一系列國策變革方案都在權貴們的激烈爭論中懸而未決,只能等待時機以期獲得進展了。()
就在這段時間,從楚國傳來驚人消息,公子負芻發動兵變,廢黜了楚王猶,囚禁了李太后,然后在令尹陽文君、上柱國景纓、大司馬昭公等文武大臣的擁戴下,繼立為楚王。
楚國政局大變,壽春局勢動蕩,正是秦軍攻擊中山的最佳時機。
秦王政果斷下令,馬上攻打中山,吞滅趙國。
寶鼎的婚禮如期舉行,趙儀和黃依嫁進了蓼園。
婚禮結束后,懷德夫人和中樞大員匆忙返回咸陽,公子扶蘇、公子高、昌平君、蒙武、王賁等各地軍政官長也紛紛告辭離去。
寶鼎雖是新婚燕爾,但他無心花前月下,所有精力都放在國策的變革上。未來一段時間,他必須想方設法利用形勢的發展說服或者迫使咸陽宮和權貴們互相妥協,從而讓他的國策變革方案得以實現,最終完成對歷史的改變。
又是半個月之后,此時已經是隆冬,距離新年很近了。
上將軍王翦指揮大軍向中山發動了攻擊,秦趙兩國的將士在呼沱水一線展開了血腥廝殺。
蒙武則集結中原地方軍于陶城、昌邑一線嚴陣以待,與齊軍對峙。
至于楚國,則一次次派出使者趕赴中原。楚王負芻需要秦楚盟約,需要時間穩定局面。
秦王政一邊關注戰場形勢,一邊與中樞商討武烈侯所草擬的國策變革方案。由于國策變革方案關系到中土和大秦的未來,從變革原則到具體政策的擬定,無一不牽扯到各階層各勢力的利益,不存在一蹴而就的可能,它需要時間商討,需要時機操作,更需要讓各方都能在爭論中不斷地妥協。
這段時間也是各郡縣上計之刻,國內國外的事情堆積如山,秦王政每日通宵達旦地處理政務,每天睡眠時間不足兩個時辰。秦王政的“勤政”讓大臣們欽佩之余,也是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內外廷諸府官員一個個都是“日理萬機”,忙得團團轉,即便新年將近,也沒有人去關注這世俗之事。
這天晚上,后宮懷德夫人派內侍趕到御書房,向秦王政呈遞了一幅白綾卷軸。
中庶子蒙毅本想替秦王政打開,但被秦王政拒絕了。秦王政拿著卷軸走到銅燈之下,背對眾人,緩緩打開卷軸,然后保持著這個姿勢,很久很久。
御史大夫馮劫、郎中令蒙嘉、上卿茅焦、客卿司馬空、鄭國,長史周青臣等人望著秦王政的背影,目露疑惑之色。懷德夫人在卷軸上寫了什么,讓大王陷入沉思?
馮劫沖著蒙毅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悄悄上前窺探一下。蒙毅轉目望向叔父蒙嘉。蒙嘉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又瞪著馮劫,不滿地撇撇嘴。蒙毅把腦袋一低,動都不敢動了。
蒙毅是秦王政東巡期間親自點名帶回咸陽宮的,讓他出任中庶子一職,隨侍左右,有心把這位兒時的伴讀和伙伴培養起來,以代替逐漸老邁的蒙嘉。
白綾卷軸在燭光的映射下,涂抹上一層淡淡的橘黃色。白綾上畫著一位中年男子,身材削瘦,鬢發蒼白,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一雙眼睛里充滿了無盡的悲傷。
秦王政望著卷軸上的男子,臉上漸漸浮現出痛苦之色。成蛟,好好活著,大兄雖然是大王,但大兄身處咸陽宮,身不由己,赦不了你的罪責,洗刷不了你的冤屈,也無法讓你重見天日。大兄對不起祖母,對不起你的母親,更對不起你啊。
秦王政想起了自己當初回咸陽,第一次見到年幼的成蛟,那時候的成蛟天真無邪,跟在自己后面“大兄,大兄”地叫著,興奮得手舞足蹈,然而,這一切都在殘酷的權力博弈中化作煙云。十幾年前,自己親手“殺”了成蛟,今天,自己又要再一次兄弟相殘,親手誅殺另一位兄弟嗎?
公子寶鼎有天縱之才,從今日他拿出來的國策變革方案,從他要掌控國策變革的主導權,不難推測出這場席卷咸陽的風暴到底出自何人的策劃。毫無疑問,當公子寶鼎開口討要國策變革主導權的時候,無論是咸陽宮還是貴族們,都已經意識到這場風暴是公子寶鼎一手發動的,他的目的就是推進國策的變革,就是掌控國策變革的主導權,事實上就是掌控大秦未來行進的方向。
秦王政無法接受,更不能容忍。雖然沒有證據證明這場風暴是公子寶鼎策劃的,也沒有證據證明公子寶鼎有謀權篡位之心,但公子寶鼎試圖控制大秦的前進方向,這基本上等同于謀權篡位了,假如真的讓公子寶鼎掌控了國策變革的主導權,讓他掌控了大秦前進方向的控制權,那秦王政和咸陽宮將何以自處?那大秦的命運何以掌控?
然而,寶鼎幾個月來的沉默讓咸陽風暴發展到了爆炸的邊緣,他在關鍵時刻的“自殺”拯救了咸陽危局,由此證明他已經成為大秦政局的關鍵人物,他的實力已經發展到足以操控大秦的政治風暴,他有資格有實力掌控大秦的國運,他可以聯合豪門貴族壓制咸陽宮,也可以幫助咸陽宮鎮制豪門貴族,總而言之一句話,他在此刻出手控制國策變革的主導權,無論是咸陽宮還是貴族,都無力阻止,否則公子寶鼎翻云覆雨,極有可能把這場風暴徹底引爆,讓咸陽宮和豪門貴族們兩敗俱傷甚至玉石俱焚。
看看楚國的政變,看看公子負芻的篡位奪權,秦王政也好,豪門貴族也好,都清晰地看到了一個典型的反面范例,所以,秦王政必須讓步,必須妥協,所以豪門貴族雖然妥協,但妥協的背后卻是赤露o裸的威脅。
于是,公子寶鼎順利借“勢”,借豪門貴族之力,借楚國政變之“勢”,把自己快速地推向了掌控國策變革主導權的位置。
是否授予寶鼎這樣巨大的權力?
秦王政絕不授予,這等于把自己的權力分了一半給公子寶鼎,他豈能答應?法家大臣們也不同意,雖然公子寶鼎的變革方案照顧到了他們的利益,寒門軍功貴族也會從這些變革方案中受益,但這會損害王國的利益,損害中央集權制,最終會損害未來帝國的長治久安。
于是,一場血腥的風暴開始醞釀,秦王政和咸陽宮被逼無奈之下,不得不對公子寶鼎動手了。殺了公子寶鼎,斷絕豪門貴族的后盾,這就像當年昭襄王誅殺武安君白起一樣,即便因此損害了國力,延誤了統一大業,也是完全值得。
然而,公子寶鼎的一連串謀劃讓咸陽宮心驚膽戰,唯恐掉進了一個更大的陷阱。
趙太后到底死于何人之手?以尉僚之絕頂才賦竟然沒有還手之力,尉僚到底失敗在哪?
想想當年的華陽太后和熊氏外戚為了扳倒趙太后和呂不韋,精心布置了一個連換局,一個嫪毐(lao/ai)就完成了一切。身在局中的時候尚無法看清事實真相,但一旦等到布局完成了,再回頭一看,不得不為之驚嘆。
華陽太后的手段太厲害,布局太可怕了。公子寶鼎這頭猛虎是秦王政和關東人為了“反撲”熊氏外戚才把他從北疆“放”出來的,但最終卻被華陽太后所利用,這頭猛虎反而成了華陽太后手中的利器。
現在公子寶鼎正在完成華陽太后的遺愿,把公子扶蘇推上儲君之位,但事情沒有這么簡單,公子寶鼎既然布下這么一個龐大的局,其結果絕不是為了掌控國策的主導權。
掌控國策的主導權,事實上就是和秦王政和咸陽宮直接抗衡,以公子寶鼎之才,斷不至于行如此下策,逼迫秦王政和咸陽宮出手殺他。
以目前秦王政和咸陽宮的實力,可以殺了公子寶鼎,但需要一個借口,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然而,寶鼎放棄了一切,想找借口都找不到,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公子寶鼎送給了咸陽宮一個借口,那就是他要國策的主導權,他試圖控制朝政,有謀權篡位之嫌疑。
這顯然是一個陷阱,公子寶鼎的布局還沒有完成,他的謀劃還沒有結束,那么他最終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秦王政和他的親信大臣們商量了數天,進行了各種推衍,可謂殫精竭慮,但最終推衍的結果讓他們極度無奈。
要殺公子寶鼎,要以最小代價誅殺公子寶鼎,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與豪門貴族進行妥協,然后聯手誅殺。
公子寶鼎拿出的國策變革方案兩邊不討好。這從蓼園前后二十多天的爭論中可以得到證實。在蓼園爭論是一種私下場合的清談辯解,貴族大賢們可以毫無顧忌地暢所欲言,無須承擔律法責任,所以這種場合下得到的結果最為真實。
既然兩邊不討好,那就等于得罪了兩邊的人,這時候公子寶鼎反而成了眾矢之的。假如任何一方想殺他,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聯手另外一方,而獨自誅殺公子寶鼎,勢必要承擔責任,這等于給另一方以借口,借著替公子寶鼎報仇的名義血腥殺戮另一方。
既然聯手就要妥協,既然妥協那么肯定在公子寶鼎拿出的國策變革方案內進行妥協。
如果以此來推測,那么公子寶鼎這個布局的最終目的是讓自己的國策變革方案得以通過,并開始進入實施階段。
現在,擺在秦王政和他的親信大臣們面前的嚴峻問題是,是用妥協之策誅殺公子寶鼎,還是以政局大亂國力大損的方式誅殺公子寶鼎。
用妥協之策,最后的嬴家就是公子寶鼎;用國力大損之策,最后的結局極有可能演變成內亂,公子寶鼎極有可能割據稱霸,與咸陽直接對抗。
秦王政不想兄弟相殘,但政治就是這樣的殘酷,不論他如何選擇,兄弟都必然相殘。
秦王政痛苦之余,請懷德夫人畫了一幅成蛟的畫像。他從畫像中看到了當年的成蛟,看到了當年激烈的權力博弈,看到了屯留兵變,也看到兄弟相殘的后果。
兄弟相殘,最終受益的是誰?不是君王,也不是老嬴家,而是大秦的貴族。君王和老嬴家的子孫都是這些貴族手中的棋子。這些貴族貪得無厭,吃大秦的肉,喝大秦的血,這樣還不能滿足,還要把老嬴家連皮帶骨頭一口吞噬。
看看歷史,君王也罷,王族也罷,總是在歷史中輪回,但貴族士卿呢?他們從不輪回,不管江山由誰座,貴族士卿們始終高居廟堂,享受著世世代代的榮華富貴。王國是君王的嗎?其實這是個謊言,王國是貴族士卿的王國,他們永遠是這個世界的真正主人。
寡人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凡是妄圖搶奪寡人權力和財富的賊子,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秦王政卷起畫軸,坐回到案幾后面,然后把畫軸放在身邊,凝神沉思了稍許,說道,“給寡人一個答案。”
書房內的氣氛陡然緊張。
誰敢給答案?姚賈死了,頓弱死了,尉僚死了,一個比一個死得慘,而關東重臣每死一個,公子寶鼎都從中獲得了驚人收益,所以現在公子寶鼎就是關東系的夢魘,誰也不敢公開與他對抗。
誰有把握殺死公子寶鼎?既然沒有把握,那當然把秦王政推在最前面,讓秦王政兄弟相殘。
今日的公子寶鼎是一等封君,雖然秦王政一怒之下連續降爵,但這不過是權宜之計,一旦授予公子寶鼎國策變革的主導權,那就必須恢復他的一等封君爵。今日的公子寶鼎功勛蓋世,他的實力過于龐大,他的勢力盤根錯節,他本人的才賦更是驚世駭俗,有資格和這種大權貴對抗的也只有秦王政,其他的人最明智的選擇就是明哲保身,不要參與其中,否則必死無疑。
相比起來,當年的武安君白起并不具備今日公子寶鼎的優勢,所以他敗在了昭襄王的手上,而公子寶鼎最大的優勢就是他是宗室重臣,他是老嬴家的子孫,一旦他效仿楚國的公子負芻謀反篡位,秦王政是否有絕對的把握擊殺他?
秦王政的臉色漸漸冷凜,目光從馮劫、蒙嘉等人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后停在了長史周青臣的臉上。
周青臣是魏國人,國相綱成君蔡澤的弟子。蔡澤在大秦前后待了十幾年,曾在昭襄王最困難時期幫助其穩定了大秦政局,而洛涇大渠最早就是出自蔡澤的謀劃。當初洛涇地區因為缺少灌溉條件,土地大都為鹽堿地。這一策略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直到蔡澤去世都未能付諸實施。呂不韋繼任國相后,洛涇大渠才提上日程。
蔡澤的后人和弟子大都出仕于秦,是大秦朝堂上關東系的重要力量之一,周青臣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周青臣躲不掉,只好硬著頭皮說道,“目前看來,武烈侯辭去護軍中尉一職也罷,向大王討要國策變革的主導權也罷,其真正的目的是迫使朝堂各方做出妥協,而咸陽宮能妥協的余地非常小,至于其他各方……”周青臣小心翼翼地看了秦王政一眼,忐忑不安說道,“他們的妥協則決定于武烈侯的態度。”
秦王政眉頭微皺,頗為不耐。這個周青臣顧左右而言他,竟然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周青臣看到秦王政臉色不善,心里頓時一窒,急忙說道,“當年武安君如果離京趕赴邯鄲戰場,不知昭襄王是否還能順利誅殺。”
馮劫、蒙嘉等人心臟劇跳,眼里不由自主地掠過一絲慌亂。
當年武安君真的不愿意趕赴邯鄲嗎?從當時的情況來推測,歷史上這一說法顯然自相矛盾。武安君以生病為借口拒絕趕赴邯鄲戰場,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了昭襄王,他喪失了威脅昭襄王的主動權,兩者的爭斗從一開始武安君就處于絕對的下風,試問武安君有如此愚蠢嗎?所以真相可能只有一個,是昭襄王不讓他離開咸陽,那段歷史記載可能被人篡改了。
當然,武安君也有可能過度自信,與前線統率內外呼應,但在那種激烈博弈的時候,昭襄王卻執意要武安君親臨邯鄲前線指揮作戰,顯然也經不起推敲。
周青臣這句話等于提醒秦王政,老秦人不會妥協,更因為有武安君這個前車之鑒,老秦人更不會拋棄武烈侯,所以局勢演變下去的結果就是,假如咸陽宮和關東系拒不妥協,那么老秦人和楚系極有可能逼迫武烈侯割據稱霸,從而逼迫秦王政兄弟相殘,而擁有強大武力支持的武烈侯一旦被推到了謀反篡位的浪尖上,他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秦王政心有所動,凝神沉思。
“上將軍以二十萬主力大軍攻打中山,估計兩三個月之內就可以結束戰事。”周青臣再一次提醒秦王政,形勢非常緊迫。
秦王政想了片刻,緩緩點頭。
秦王政不愿意看到統一大業受阻,更不愿意看到政局動蕩國內大亂,所以他沒有選擇,不管是不是誅殺公子寶鼎,先把他“請”回咸陽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