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風云錄
王翦、司馬鋅、公孫豹等幾位老將軍先后來信,一致認為咸陽宮要對寶鼎不利,懇請他務必拖延進京時間,千萬不要盲目自信,更不要自以為是,無論如何不要進京,以免深陷樊籠,重蹈武安君和他父親公子弘的覆轍。
公孫豹在書信中告訴寶鼎,新年過后,他將離京趕赴北疆。這等于明確暗示寶鼎,老秦人為阻止寶鼎入京,已經開始著手謀劃了。
王翦則在信中講述了中山戰場的一系列困難,這也是暗示寶鼎,中山戰局將發生變化,而這種變化就是為了阻止寶鼎入京。
隗藏、王昕、公子莊等中原各郡太守也書告寶鼎,向他稟報了中原局勢,其中屢次提到齊國不斷增兵薛郡一事。這也是一種明顯的暗示。中原主力已經由楊端和和章邯帶到中山戰場,如今戍守中原的就是各郡地方軍。蒙武雖然坐鎮中原,為中原大軍統率,但無論是常備軍主力還是各郡地方軍,實際上都控制在老秦人和楚系手中。這些人為了阻止寶鼎入京,極有可能主動攻擊齊軍,繼而把中原局勢推向危險邊緣。
寶鼎看完一封信,就叫趙高燒毀一封信。這一天趙高實在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問道,“武烈侯,太傅府基本組建完畢,接下來,我們是不是收拾行裝?”
“你想回京?”寶鼎笑著問道。
趙高遲疑不語,不敢亂說話。
“你看我可以回京嗎?”寶鼎又問。
“以我看,武烈侯如果回京,暫時倒不會有什么危險。”趙高忐忑說道,“統一大勢已不可阻擋,或許再過幾年大秦就能統一中土,所以這段時間咸陽政局肯定會動蕩不安,尤其是國策的變革,更是勢在必行。大王現在非常需要武烈侯,更要倚重武烈侯推動國策變革,否則也不會重建‘太傅’,并將其授予武烈侯,委以王國興亡之重任。”
寶鼎微笑點頭,仔細聆聽。
趙高膽氣略壯,繼續說道,“武烈侯在咸陽是否有危險,決定于朝堂各方對國策變革的妥協,假如咸陽宮控制不了國策變革的方向,武烈侯恐怕就有生命危險。咸陽宮請武烈侯回京,意圖很多,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控制政局發展的主動權。”
“武烈侯回京,主動權易手,政局隨即被咸陽宮所操控,這是其他各方所不愿意看到的結果,所以武烈侯回京的阻礙很大。”趙高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武烈侯,大王默許你救回公子成蛟,并默許你把他安置在蓼園,其中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今日,武烈侯如果一步走錯,極有可能重蹈當年公子成蛟之覆轍。”
寶鼎連連點頭,臉露沉重之色。
“當年的屯留兵變就是一個陰謀,實際上就是楚系和關東人聯倒了夏太后的勢力,并乘機重創了支持夏太后的宗室和老秦人。”趙高苦笑,微微搖頭,“當年長安君年少,恐怕在他逃到邯鄲的時候,對屯留兵變背后所隱藏的陰謀還是知之甚少。如今真相大白,此事對武烈侯來說可是一個嚴重警告。”
寶鼎望向趙高,問道,“你想告訴我什么?”
趙高躊躇片刻,暗自咬牙,斷然說道,“我擔心這是咸陽宮故意設下的一個陷阱,看上去是對你不利,但其實卻是誘使老秦人和楚系聯手阻止你返京,然后就有第二個屯留兵變了,而你則是第二個長安君公子成蛟。”
寶鼎笑了起來,“計將何出?”
“回京。”趙高堅決地說道,“回京就能破開此局。咸陽宮故布陷阱,而老秦人和楚系卻將計就計,借著阻止你進京的名義,暗中把你逼上謀反篡位之路,逼得你和大王兄弟相殘,以便他們漁翁得利。咸陽宮不值得信任,老秦人和楚系也不值得武烈侯為他們沖鋒陷陣,但大王終歸是你的王兄,不到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不會殺你,相反,他會借助包括你在內宗室力量,向對手展開凌厲反擊。”
寶鼎臉色微變。
趙高對寶鼎的國策變革方案非常清楚,雖然趙高支持國策變革,但以他對大秦律法的理解和多年的實踐經驗,他認為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即便實現了,也是后患無窮。
在趙高眼里,目前大秦的律法堪稱完美。現今的國策經過一百多年的實踐和完善,最終把大秦推向了中土霸主的位置,如今更是即將完成統一大業。種種事實證明,這一套國策是成熟的,也是適合社會發展的,完全可以治理統一后的中土。像寶鼎這種借著統一后所面臨的諸多困難而進行的一系列大刀闊斧的變革并不一定正確,或許就是錯誤的,所以趙高雖然一直沒有對寶鼎的國策變革方案提出反對意見,但此刻他勸諫寶鼎馬上回京,與秦王政兄弟攜手,等于把他的這一想法暴露了。
咸陽宮要殺寶鼎,老秦人和楚系卻想利用寶鼎“反撲”咸陽宮,當秦王政和寶鼎兩敗俱傷之際,也就是咸陽宮和老秦人、楚系妥協之刻,不過這一次妥協對他們就有利了,畢竟咸陽宮連遭打擊,關東人更是死傷慘重,秦王政實力大損,不妥協也得妥協了。
從當前局勢來看,形勢明顯對寶鼎不利。趙高在萬般無奈之下,獻出這么一個“明哲保身”之策,不禁讓寶鼎暗自嘆息。此策說得好聽一些叫“明哲保身”,說得難聽一些就叫“投降”,向秦王政投降。如此寶鼎可保權勢,而趙高也不會有生死族滅之禍。
寶鼎很失望,但他可以理解趙高心里的恐懼。寶鼎完了,趙氏也就完了,而趙高顯然不想失去眼前的一切,這也是人之常情。
寶鼎臉上的笑容沒有變,他想了一下,對趙高說道,“你這個辦法的確有可取之處。我回到咸陽,有老秦人和楚系在外面的支援,咸陽宮暫時還不敢對我下手,最多也就是限制我的權力,阻礙我推行國策的變革,但你想過沒有,一旦統一大業完成了,結果是什么?”
“治理一個諸侯國和駕馭一個中土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國策肯定要改。”趙高看到寶鼎沒有生氣,心里的不安有所緩解,于是給寶鼎分析了一下國策變革的走向。
寶鼎發現,趙高的確是大秦官僚體系培養出來的精通大秦律法、深諳大秦律法精髓的官員,他的很多想法和秦王政,還有那些法家大臣們的治國理念非常近似,其核心正是大秦自商鞅變法以來執行了一百多年的基礎國策,那就是中央集權制。君王和中央要集權,就必然要遏制和打擊豪門貴族士卿和地方勢力,剝奪這些人享有的權力和財富,從而鏟除封建制和世卿世祿制所帶來的一切弊端,比如戰亂、分裂和貴族把持朝政所帶來的國力損耗。
其實說到底,中央集權制最大的阻礙就是豪門貴族,但從歷史上看,無論是四百年的大漢帝國,還是其后四百余年的兩晉南北朝,因為豪門貴族控制了文化和學術,所以這些朝代的政治始終是世家門閥政治,也就是說,明明知道中央集權制的核心就是要鏟除豪門貴族對政治的控制,但因為生產力、經濟基礎和文化學術等各種各樣的原因,導致中央集權制始終達不到理想的要求。直到八百年后的隋唐,隨著生產力的提高,文化學術的傳播更為廣泛,科舉制度才得以盛行,由此才進入了高度中央集權制的時代。
寶鼎曾想過以提高農耕水平和推進冶煉造紙等科技的發展來推動生產力的發展,但生產力的提高是建立在整個社會的發展上,僅靠部分科技水平的提高事實上根本無法推動整個生產力的發展,最終他不得不面對現實,老老實實從國策上進行改變。
如此一來,他就需要豪門貴族,把帝國政治逐漸引向中央集權制下的豪門貴族政治,世家門閥政治。在他看來,他若想拯救帝國,就必須按照歷史的發展規律走,什么樣的生產力決定什么樣的生產關系。這個發展規律就是“天道”,非人力可以改變。
秦王政和法家大臣們憑借著大秦一百多年來的法治實踐,認為中央集權制是正確的唯一的治國之策,而他們之所以失敗,就是忽略了發展規律。這一政策即便在大秦過去的一百多年的發展時間里,也是貴族政治。從諸侯國到帝國,這一國策不但沒有維持,反而發展為高度中央集權,這顯然違背了發展規律,最終導致了帝國的毀滅。
這種分析和推衍,寶鼎最近在蓼園反復講述。豪門貴族聽進去了,而寒門貴族都沒有聽進去。寒門貴族都是因為“法治”而擁有了現在的一切,包括大秦的統一大業,所以他們理所當然認為現行國策是正確的,他們當然會堅持現行國策,只有堅持現行國策,他們才能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獲得更多,才能實現他們理想中的高度中央集權制。
孰不知,欲速則不達。寒門貴族畢竟是新興勢力,雖然它推動了社會的發展,但它的力量還是過于薄弱,它誕生和發展的基礎更為不堪一擊,與世代傳承的豪門貴族相比,他們難以抗衡,所以,妥協和合作才能雙贏,才能共同推動社會的發展。
其后八百余年的歷史和王朝更替都活生生的證明了這一點。然而,這八百年的歷史寶鼎知道,這個時代的君王和寒門貴族卻不知道,他們從現實和實踐出發,堅持自己的理想,堅持走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而這其中,就包括了實際上可以歸結到寒門之中的趙高。
所以說,寒門貴族和豪門貴族之爭無處不在,就算在蓼園,在寶鼎的手下,這兩者之間的斗爭也是非常激烈。
面對寶鼎的質詢,趙高給出的答案是,假如寶鼎從此返回咸陽,與秦王政攜手合作,那么統一之后,豪門貴族不會衰落,在中央集權制之下,將會維持現有的權力構架,君王和豪門貴族、寒門貴族鼎立于朝堂。
寶鼎問了一句,“中央集權,君權至上,大王一言九鼎,到了那一刻,豪門貴族還能立足于朝堂嗎?”
趙高沉默不語。大秦目前還不是真正的“中央集權制”,豪門貴族雖然經歷了昭襄王和秦王政的連續打擊,但豪門貴族的底蘊太過深厚,他們掌握著文化和學術,在大秦“以吏為師”的官學模式下,他們始終是大秦的官僚士卿,始終控制著朝政。
寶鼎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在高度的中央集權制下,君權至上,那么君主和豪門貴族之間的矛盾會越來越激烈,政治風暴不斷,而這種政治風暴將危及到國祚,最終就是玉石俱焚。歷史事實就是如此,帝國短短十五年,政治風暴一個接一個,這對帝國的傷害最為致命,但歷史學家們有意忽略了,把帝國滅亡的主要原因歸結為始皇帝的“暴行”,從而蒙蔽了一代代的后人。
寶鼎現在對這段歷史的認識更為深刻,經過了這些年復雜的政治斗爭,他也不再幼稚地把帝國滅亡的原因歸結為國策錯誤和“南征北伐”。其實不論是國策錯誤還是“南征北伐”,其根子還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上,這是帝國一切矛盾的根源所在。
把帝國矛盾的根源解決了,或者緩解了,那么政治風暴就會減少,而政局的穩定反映到國策上就是符合各方利益,如此一來,“南征北伐”的過程和結果就會完全不一樣,畢竟“南征北伐”不是孤立的戰爭,其背后深藏的是政治斗爭。
寶鼎說服不了趙高,因為趙高不是穿越而來,他不知道未來的歷史,他不知道自己所堅持的理想在目前這個時代不符合發展規律,他的理想必然要失敗,而趙高也說服不了寶鼎,寶鼎是穿越而來,知道未來的歷史,他的選擇雖然經歷史證明方向是對的,但能否在這個時代這個時期順利實現,并且達到理想的結果,他也不知道,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或許他的理想也會失敗。
“我不能要求你完全相信我的選擇。”寶鼎說道,“但從你認識我的那一天開始,你身上就烙刻著蓼園的印跡,我們的利益休戚相關,所以,我的選擇就是你的選擇,這是沒辦法的事。”
趙高鄭重點頭,他并沒有反對寶鼎的意思,不管寶鼎做何選擇,他都會無條件地支持,今日之所以獻策,只是表達一下自己的看法,給寶鼎提供一個不同的思路。即便寶鼎是錯的,但只要寶鼎堅持,他也只能跟著錯下去。
“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武烈侯始終是個棋子。”趙高嘆道,“你如果不回咸陽,那么你這顆棋子失去的不僅僅是主動權,恐怕連身家性命都岌岌可危。”
寶鼎笑笑,“我們都是棋子,上至大王,下至庶民奴隸,都是棋子,對弈者是中土和天道。中土贏了,中土生存,蕓蕓眾生安享太平,反之,天道贏了,則中土毀滅,生靈涂炭。我這顆棋子所要做的,就是幫助中土贏下這盤棋。”
趙高略顯驚色,這句話讓他意識到,寶鼎始終站在巔峰俯瞰這個時代,或許,他的選擇沒有錯誤,畢竟在結果沒有出來之前,誰也不敢保證自己的選擇就是對的。
新年轉瞬即逝。
從河北傳來消息,中山大戰在呼沱水一線陷入僵局。趙軍在趙蔥和司馬尚的指揮下,據壘死守,雙方戰斗激烈,而秦軍寸步未進。
從代北傳來消息,匈奴人乘著秦軍主力在河北大戰之際,猛攻雁門。北疆軍兵力不足,代北人心惶惶,局勢異常緊張。
秦王政憤怒了。假如中山戰場繼續僵持下去,對代北極其不利,而中原形勢也會隨之變化。楚國穩定了政局后,極有可能與齊國合縱,聯手攻打中原。
上將軍王翦和公子扶蘇一次次上書呈述中山戰場的不利情況。此次秦軍面對的是趙燕兩國合縱軍,而匈奴人顯然與他們結盟,否則匈奴人的左賢王不會帶著所有左方王大軍猛攻雁門。另外,河北各郡還沒有擺脫大饑荒的威脅,其局面也是極為嚴峻,這也導致秦軍不敢傾盡全力攻打中山。
為此,上將軍王翦和公子扶蘇懇請咸陽,馬上從京畿、東南兩地調集援軍進入中山戰場,以便秦軍迅速奪取中山,轉戰代北。
秦王政絕不會把京畿軍隊調出關中。關中一旦空虛,京畿軍隊被老秦人所控制,那咸陽就危險了。尤其在目前這種政局下,秦王政不敢有絲毫僥幸。
咸陽宮氣氛緊張,內廷也是爭執不休。代北重要,河北更重要,而中原更是不能有絲毫閃失。秦軍同時在三個戰場陷入困境,這是運氣不好,還是對手故意布局?京畿軍隊不能外調,那只有調東南軍隊,但東南軍隊是護衛中原和江南兩地的重要力量,東南軍隊一旦北調,影響的不僅是中原局勢,江南局勢也會隨之變化。
疆域大了,戰場多了,局面復雜了,牽一發而動全身,咸陽宮心力交瘁,有些應付不過來了。
在中樞議事上,駟車庶長公子豹提議,馬上請太傅、武烈侯公子寶鼎火速趕赴河北,由其全權負責中山和代北兩個戰場。
這一提議當即得到了兩位丞相隗狀和王綰、國相麃公和眾多上卿大臣的贊同。
這時候不用公子寶鼎,何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