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風云錄
武烈王公子寶鼎對李斯的這一做法極度不滿,他在給始皇帝的信中嚴厲責斥了李斯的“背叛”。
值此關鍵時刻,咸陽宮內部的團結至關重要,但李斯為了一己之私利,置帝國安危于不顧,置本政治集團利益于不顧,竟然與政治對手聯手逼迫皇帝采納他的決策,這是背叛,不可饒恕的背叛。
寶鼎在信中警告始皇帝,昨日李斯曾背叛呂不韋,今日李斯公然背叛始皇帝,那么明日李斯就能背叛大秦帝國,這等私欲熏心、背信棄義的小人不可用。
始皇帝雖然對李斯的做法略有不滿,但李斯與他的政治理念一致,李斯為推行中央集權奮勇沖鋒,李斯對他的忠誠毋庸置疑,所以始皇帝尚沒有把李斯的行為上升到背叛這一高度,即便寶鼎在信中怒不可遏,始皇帝也是一笑置之。
他給寶鼎回信,極力維護李斯,并告誡寶鼎不要因為彼此政見的不同而蓄意挑起內部的斗爭,這時候要從大局出發,要維護內部的團結,不要給對手以可趁之機。
始皇帝的態度一覽無遺,他動搖了,“焚書”一案的勝利讓他自信心膨脹,他要加快中央集權的步伐,但目前帝國并不具備中央集權的條件,帝國當前最急需的是穩定,是恢復國力,是發展強大。
始皇帝和李斯等人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目的,竟然無視帝國當前所面臨的一系列危機,更不顧“焚書”一案已經嚴重激化了秦人和關東人矛盾的事實,明知關東地區的血腥沖突隨時會爆發,但依舊置若罔聞,執意要以發動北伐之策來遏制地方勢力的壯大,不顧一切地把帝國推行崩裂之路,這令寶鼎忍無可忍。
此刻帝國亟待解決的是緩解矛盾,而不是讓矛盾轟然爆發。
寶鼎憤怒了,他把手中的書信狠狠砸到案幾上,殺氣凜冽。
唐仰、琴珪、公孫賢等官員和代王公子將閭、左副率章邯等人緊張地望著寶鼎那張鐵青的臉,暗自驚怖。
多少年都沒有看到寶鼎如此震怒了,咸陽那幫人不知死活,如此激怒武烈王,難道就不考慮后果?
“北伐的決策就算通過了,也需要不少時間的準備,最起碼要先把直道修筑完成。”
這時候敢于出言勸慰寶鼎的也只有代王公子將閭了。
寶鼎神色獰猙,右手握拳擺在案幾上,因為過于憤怒,拳頭微微顫抖著,讓人望而生畏。
“咸陽的財政狀況不容樂觀,即便修筑直道,恐怕也要兩三年的時間才能完成。”公子將閭感覺自己的嗓子干澀難受,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下,繼續說道,“有這個時間做緩沖,或許形勢并沒有想像的惡劣。”
寶鼎不想解釋,他已經解釋夠多了,但沒人理解,包括他身邊的這些人都無法理解,他們不知道始皇帝和“集權”貴族集團雖然在“焚書”一案中取得了勝利,名義上在統一中土文化之路上邁出了第一步,但實際上它激化了秦人和關東人之間的矛盾,動搖了秦人對關東地區的統治,而中央為此所做的一系列政策調整又給了“分封”貴族集團尤其是關東地方勢力進一步掠奪關東財富來壯大自身以對抗咸陽的機會,這勢必導致秦人和關東人之間的沖突不斷升級。
這時候中央假如決定北伐,加大賦稅的征收力度,改變“輕賦薄徭”之策,關東人的生存環境必然急轉直下。官逼民反,關東人揭竿而起了,關東各郡國必然以平叛為借口,進一步擴大地方兵力和大肆截留賦稅,最終形成割據事實,中央和地方的沖突會轟然爆發。
到了那個時候,關東就是人間地獄。秦人之間互相廝殺,秦人和關東人之間也在廝殺,生靈涂炭,尸橫遍野,帝國會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創。
帝國的軍隊既要御外,又要守內,顧此失彼,一旦讓匈奴人殺進來,帝國腹背受敵,兩線作戰,誰敢保證帝國不會分崩離析,轟然傾覆?
但是,上至始皇帝,下至帝國普通官吏,又有多少人考慮關東庶民的死活?
關東人不接受秦人的統治,秦人又何曾認同關東人?在他們眼里,關東人就是被征服者,就是奴隸,就是待宰的羔羊,秦人可以為所欲為,予取予奪。這種觀念是這個時代的必然產物。其實兩千多年后還是如此,不過兩千多年后人類文明程度更高了,更講究征服人心而已,而在這個時代,勝利者只喜歡用武力來強行鎮制。
既然秦人不關心關東人的死活,既然秦人認為理所當然要奴役關東人,那誰能理解寶鼎的想法?又有誰能理解寶鼎的良苦用心?
“形勢遠比你想像的惡劣。”
寶鼎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牙關。
帳內眾人相顧無語,再不敢勸解。寶鼎已經動了殺機,他要殺人了。
深夜,宗越匆匆走進寶鼎的軍帳。
寶鼎拿出一根銅管遞了過去。
“找一個親信送到咸陽,親手交給趙信。”
宗越雙手接過放進了懷里,猶豫了一下,問道,“一定要動用黑衣嗎?”
寶鼎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黑衣始終是個忌諱,關系到蓼園的機密,更關系到寶鼎自身的生存。始皇帝知道趙儀的真實身份,也曾經懷疑趙儀和黑衣有某種關聯,貿然動用黑衣力量,可能會帶來難以預料的后果。
“關東人的暗黑力量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想像。”宗越低聲說道,“‘焚書’之后,關東人通過各種途經秘密潛入咸陽,目標都是咸陽宮。”
這件事寶鼎知道,他至今還掛著秘軍統率的虛銜。黑冰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里,粉碎了十幾起未遂刺殺,其中包括對始皇帝、太子和數位公卿大臣的未遂刺殺,抓捕和誅殺了數十個刺客。在這些刺客中,除了來自六國舊地的任俠劍客外,還有諸如出自東墨、南墨、鬼谷等學派的武技高手,而這些人的刺殺手段非常犀利,遠非普通刺客可比。
自統一以來,針對秦國權貴官僚的刺殺就從未停止過,而自‘焚書’之后,更是掀起了一個刺殺高潮。黑冰秘軍人數有限,難以支撐。寶鼎在京的時候,曾經奏請始皇帝和中樞擴建秘軍,但此議遭到了否決。
“武烈王,還是借刀殺人的好。”宗越小聲提醒道。
“刀在別人手上,容易失控。”寶鼎說道。
“武烈王已經失去了對咸陽的掌控。”宗越進言道,“北伐之議一旦通過,關東必然要亂,關東一亂,死去的人就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千千萬萬。”
寶鼎心中一痛,黯然苦嘆。
“咸陽亂了,武烈王可以重新掌控政局,但關東亂了,武烈王就要力挽狂瀾了。這兩者的利弊得失,武烈王是否仔細考慮過?”
寶鼎閉上眼睛,思考良久,終于抬起手,沖著宗越輕輕揮了兩下。
宗越躬身為禮,轉身離去。
武烈王公子寶鼎連續上奏,呈述反對北伐的理由,懇請始皇帝和中樞慎重考慮,仔細權衡利弊,不要輕率決策。
太子扶蘇在廷議上也公開支持武烈王,反對北伐。
咸陽政局的發展撲朔迷離,很多人看不懂,而看得懂的人卻沒有退路,只有一條道走到黑。
始皇帝搖擺不定,遲遲拿不定主意,不過他接受了寶鼎的意見,沒有輕率決策。畢竟北伐關系重大,牽扯到方方面面,一旦決策失誤,不堪設想。
帝國統一后,十月為正朔,但坊間因為習慣,還是在十二月三十除舊迎新,正月初一迎新春。
統一后的咸陽因為遷來六國的王公貴族和大量富豪,人口劇增,雖然擴建咸陽城和興建新皇宮的呼聲一年比一年高漲,但始皇帝迫于中央財政的危機和武烈王公子寶鼎等大臣的強烈反對,至今沒有大興土木。
咸陽城因此變得擁擠,但也愈發繁華,尤其新年前后,更是熱鬧非凡。
這一天始皇帝心中煩悶難當,突然決定去驪山行宮散散心。出了皇宮,看到市井繁華,他突然改了主意,打算微服出行,在咸陽城里走走看看,于是命令車駕返回了皇宮。
始皇帝說服了郎中令蒙嘉,君臣兩人帶著幾名侍衛,悄然出宮,夜游咸陽城。
行至尚商坊,刺客突然出現,四面圍殺。
郎中令蒙嘉當然不會只帶著幾個侍衛保護始皇帝。四周的暗中保護者蜂擁而出,刺客們看到事不可為,掉頭就逃。人群紛亂,刺客瞬間被人流淹沒,杳無蹤影。
始皇帝大怒,下令徹查。
皇帝微服出行,知情者寥寥無幾,但刺客竟然準確圍殺,這其中必有內jiān。皇帝身邊的近侍臣僚竟然暗通刺客,這件事太可怕了,遠遠超過了刺殺皇帝本身的嚴重性。
駟車庶長公子騰和御史大夫趙亥奉旨調查。
這個時候,始皇帝除了宗室重臣和最親近的外戚,誰也不敢信任了。
首先調查的就是內廷官吏、宦者和侍衛。
一番嚴刑拷打之后,一名當值內廷尚書招供,他在皇帝出宮后,密報了左丞相李斯。
李斯倒是爽快,承認確有此事,而且連彈劾郎中令蒙嘉的奏章都寫好了。皇帝要微服出行,那是國之大事,郎中令蒙嘉為了阿諛皇帝,竟然公開違律,置皇帝于危險之境,罪在不赦。
始皇帝非常生氣。內外廷官員各司其職,嚴禁互通消息,這是律法明文規定的事。李斯做為帝國丞相,知法犯法,也是罪無可赦。
蒙嘉和李斯是始皇帝的股肱之臣,如果因為這么點小事就把兩人趕出中樞,始皇帝豈不是自斷臂膀?
始皇帝擔心有人借機擴大事態,當即雷厲風行,果斷降了蒙嘉和李斯的爵位,試圖保住兩人。
然而,事態已經失控了。
紫府黑冰抓住了一名刺客,這名刺客的藏身地竟然是李斯第三子的府邸。
李斯第三子在丞相府就職,其妻妾中有一位楚國貴族莊氏的女兒。莊氏為皇帝賞賜,長得漂亮,擅歌舞,甚為得寵。這位刺客來自江東,是莊氏當年的門客,一年前到咸陽投奔莊氏,居留至今。
黑冰抓住這名刺客后,當即奏報始皇帝。這事太重大了,牽涉到當朝丞相,不是他們可以隨意處置的事。
始皇帝當即察覺到這里面有陰謀。考慮到事關重大,他命令公子騰和趙亥親自趕到紫府審訊。
這名刺客禁不住酷刑,透露了一些消息。黑冰通過這些消息,又抓住了兩名刺客,其中一名刺客受刑不過,交待了此次刺殺的命令下達者。順藤摸瓜,越抓越多,最終查明了一個事實,是丞相李斯泄漏了始皇帝微服出行的機密。
李斯的屬官中大多為關東人,其府上門客也基本來自關東,而不少關東人就是借助李斯的顯赫身份做掩護,暗中策劃刺殺事件,尤其嚴重的是,他的屬官中就有兩位關東人參加了這次刺殺的謀劃。
公子騰和趙亥非常吃驚,匆忙進宮稟奏始皇帝。
始皇帝知道李斯完了,無論用什么辦法也保不住李斯了。這的確是個陰謀,是摧毀李斯的陰謀,但問題上,李斯因為失察自己犯下了錯誤,對手利用他的錯誤堂堂正正地擊倒了他,如何拯救?
帝國的左丞相府竟然成了刺殺帝國皇帝的謀劃之所,帝國的左丞相竟然成了刺客的庇護者,這無論對中央還是對始皇帝來說,都是個莫大的諷刺,這個巴掌打得中央和始皇帝“鼻青臉腫”。
始皇帝下詔,罷免李斯,交廷尉府審理,如果最終結果證明李斯及其家人并沒有參與刺殺,李斯和家人的性命肯定可以保住。
但是,好不容易抓到一個徹底擊殺李斯的機會,他的政治對手們豈肯放過?
以右丞相隗狀為首的大秦本土貴族們當即對關東系展開了瘋狂“攻擊”。
第一個遭到打擊的就是郎中令蒙嘉。
蒙嘉為了保住蒙氏,不敢與大秦本土貴族公開對決,引咎請辭,告老歸鄉,離開了咸陽。
代替蒙嘉出任郎中令的是中尉卿公子成。
始皇帝在這個風頭上當然不會重用關東人,但也不愿用本土貴族,所以只能用宗室了。做為妥協,始皇帝答應了隗狀的舉薦,由前將軍李信出任中尉卿一職。
第二個遭到打擊的就是內史卿茅楨。始皇帝在咸陽城遇刺,關東刺客云集京畿,做為京畿最高行政官長當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內史卿茅楨是茅焦的兒子。茅楨迫不得已,引咎請辭。
通武侯王賁出任內史卿。
第三個遭到打擊的就是李斯的子弟門生。凡李斯一系的官員,不論官職高低,也不論在京還是供職地方,一律罷免。此舉牽連到了整個關東系官員。
丞相隗狀再一次獨攬相權,他在朝議上奏請始皇帝,凡關東系官員的任用必須慎重,以免重蹈覆轍,給大秦帶來重大損失。這事實上就是要遏制和削弱關東系勢力對朝政的影響。
始皇帝顏面盡失,憤怒到了極致。
一場未遂的刺殺,讓他失去了蒙嘉和李斯,失去了左膀右臂,失去了最為倚重的股肱之臣,也失去了為中央集權而沖鋒陷陣的“斗士”。
這是誰的陰謀?誰要擊殺李斯?誰要阻礙中央集權?
無疑,敵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分封”貴族集團,就是以隗狀為首的大秦本土豪門貴族。
始皇帝不能不反擊,不能任由“分封”貴族集團掌控朝政。
五月,南海王公子嶠上奏,彈劾荊宛和江南兩地官員,在調撥給嶺南的糧食布帛等物資上以次充好,以劣代優,而且屢屢拖延克扣,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始皇帝當即下令徹查。
一個月后,御史大夫趙亥上奏,彈劾以南郡太守隗藏為首的數名楚系官員貪贓枉法、徇私舞弊、中飽私囊,證據確鑿,罪在不赦。
統一至今,豪門貴族對地方財富的掠奪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如果追究起來都算違法,一抓一大把。始皇帝迫于局勢,只能睜只眼閉只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如果要打擊對手,那這種事情就是最好的武器。
緊接著,江南鎮戍統率桓煬上奏,彈劾隗藏等官員植黨營私、圖謀自立,而且牽連到了丞相隗狀。
始皇帝毫不猶豫,當即下詔命令丞相隗狀回避,由太尉蒙武、駟車庶長公子騰和御史大夫趙亥會同廷尉府聯合審理此案。
關東系官員乘機“反撲”,宗室和老秦人也落井下石,形勢頓時一邊倒。
隗氏拼命掙扎,楚系更是全力搏殺,就連太子扶蘇和皇后都出面聲援,琴氏家主更是飛車趕奔北疆求援,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武烈王公子寶鼎卻跑到塞外與匈奴人的大單于談判去了。缺少了公子寶鼎的支援,隗氏在對手們的四面圍攻之下,轟然倒塌。
十月,始皇帝下詔,罷免丞相隗狀,由御史大夫趙亥暫領丞相府。
一年內罷免兩位丞相,咸陽政局之動蕩,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