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風云錄
寶鼎當然拒不接受封國。
始皇帝保持沉默,等待寶鼎的抉擇,要么出手殺人,要么自殺。
豪門貴族步步進逼,他們也在等待寶鼎的抉擇,是與我們一起聯手對抗中央,還是自求敗亡。當然,寶鼎也有可能一怒拔劍,但既然你拔劍了,大家徹底撕破了臉,那就是你死我活了,誰也沒有退路,即便付出大秦崩潰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我連命都保不住了,我還顧得上什么中土的和平統一?
寶鼎再次覲見始皇帝。
這一輪博弈,實際上大家都有底線。前車之鑒后事之師,誰也不想拼個兩敗俱傷、玉石俱焚。大秦如果崩潰了,統一戰果付之一炬,那損失太大了。這不是誰可以承擔的問題,而是是否值得的問題。政治博弈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假如未能實現這個目標,反而把老本賠上了,那就得不償失了。
這就是寶鼎可以抓住的機會,可以回旋的余地。
寶鼎做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勢。你既然和功臣們默契配合,試圖置我于死地,那我不得不低頭,不得不幫你殺人。不殺人,阻止不了北伐,更阻止不了分封,但這人一殺,把對手逼上絕路,誰敢保證地方不會叛亂?誰敢說對手不敢絕地反擊?內戰一旦爆發,怎么辦?
始皇帝自然知道寶鼎的意思,這是討價還價啊。
“有何要求?”始皇帝問道。
“遵從陛下的旨意。”
始皇帝毫不猶豫地說道,“盡量避免內亂。”
“臣需要時間。”
寶鼎這是要始皇帝做出妥協了。
始皇帝微微頷首,“遼東可以建封國,皇子領封國的條件可以降低一點,在其功勛不足以封王之前,先遙領或者代領,允許其在一定時間內積累軍功,但假如未能在規定時間內積累到足夠功勛,則罷去其領封國的資格。”
封國沒有封王,封國郡縣等于還在中央的控制之下,始皇帝這一步讓得太少了。
寶鼎無所謂,他關注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實力,這才是他布局的關鍵。
“臣需要得力部下的襄助。”
這個條件合情合理。功臣們豈是不堪一擊之輩?寶鼎沒有一幫悍將相助,哪敢出手?但這個條件一提,等于向始皇帝表決心,我是一定要殺人了。
“如你所愿。”始皇帝問道,“你要調哪些人去北疆?”
“安平侯司馬尚,大上造司馬斷,大上造章邯,右更荊軻。”
始皇帝并不意外,現在寶鼎肯定要把親信部下調回北疆,以加強對北疆武力的控制。此刻寶鼎深陷危局,已經顧不上掌控除代北以外的其他地方勢力了,只能把自己伸出去的“手”從江南、兩淮和江東等地火速撤出來。
始皇帝的目的就是要削弱功臣們的實力,遏制和打擊豪門貴族對地方郡縣的控制,唯有如此,他才能逐漸集權于中央。只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寶鼎竟然如此果斷,毫不猶豫地就把自己的勢力全部收縮回代北,這不禁讓他疑竇叢生,不得不小心防備寶鼎的“后招”。
“章邯走了,誰鎮戍江南?”始皇帝試探了一句。
寶鼎的勢力在江南可謂根深蒂固,就算章邯、荊軻走了,但莊翼和蓋聶還在,楚人和趙人依舊實際控制著江南,其他勢力想在江南站住腳非常困難。
始皇帝既然問,寶鼎也就順水推舟,鄭重舉薦舞陽侯楊端和。楊端和雖然是楚系大將,但與寶鼎并肩作戰近十年,彼此利益糾葛,雙方有一定的信任基礎。寶鼎把楊端和放在江南,不求楊端和能鼎力相助,只求楊端和與莊翼、蓋聶默契配合,穩住江南。江南能否穩住,直接關系到大江流域的形勢發展,這對大秦維持統一局面至關重要。
這個人選始皇帝很滿意,他同樣需要江南的穩定。
“舞陽侯到了江南,嶺南鎮戍交給誰?”始皇帝明知故問。
寶鼎不管了,嶺南反正是蠻荒之地,遠征軍也大半撤回,不管是由熊氏鎮戍還是始皇帝從咸陽另派心腹,暫時都影響不了大局,就算熊氏在嶺南割據稱霸又如何?難道熊氏還敢翻越南嶺殺進江南?那不是找死嘛。不過始皇帝肯定要派親信去鎮戍嶺南,監控和遏制熊氏外戚。
北伐勢在必行,武烈王阻擋不住,迫于不利形勢,武烈王不得不放棄江南的控制權,撤回部署在兩淮和江東的勢力,試圖以實力上的收縮來擺脫始皇帝和其他政治勢力對他的“圍追堵截”。
武烈王這頭老虎“逃”得太快了,而且還把到嘴的食物全部丟了下來,這使得圍堵他的狼群頓時停下腳步,一窩蜂地撲向了獵物。
統一之初,始皇帝和武烈王聯手,以發動南北戰爭為借口,把王翦等一幫功臣和精銳軍隊全部調到了北部邊疆。始皇帝借機阻御了功臣們威逼咸陽試圖擴大封國的意圖,而武烈王則借機把自己的勢力部署到了兩淮和江東,讓自己的實力急劇膨脹。誰知好景不長,轉眼他就成了眾矢之的,當初他怎么吃下去的,現在怎么吐出來,而且吐得更多。
江南、兩淮和江東三個鎮戍官長是多大的一塊肥肉,武烈王毫不心痛,非常慷慨地還給了咸陽。始皇帝當然想一口吞下去,但他知道這是武烈王拋出來的“誘餌”,假如他獨吞,必定與朝堂上的各方勢力發生直接沖突。本來是他要挑起武烈王和功臣們之間的廝殺,結果現在變成武烈王作壁上觀,他赤膊上陣和貴族們做殊死搏斗,這種蠢事他是不會干的,所以他也把“誘餌”拋了出去,但其他各方勢力要想把這塊肥肉吃下去,就必須向他做出讓步,實際上始皇帝就是借此機會削弱功臣們的實力。
武烈王迫于危機“自斷一臂”,那么你們呢?如果你們貪婪成性,不讓步,不妥協,那我們就斗一斗,而最終的嬴家肯定不是你我,而是作壁上觀的武烈王,到那時,你們失去的將更多。
咸陽政局頓時為之一變,各方勢力暫時放下了加建封國和推動北伐的事,轉而全力以赴爭奪地方控制權。
武烈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轉眼間扭轉被動局面。
寶鼎出了咸陽宮,馬上拜會駟車庶長公子豹,將這一消息告之宗室。
公子豹半天沒說話,但冷峻的臉色和緊皺的眉頭還是把他心里的憤怒清晰地表達了出來。
“為何現在告訴我?”公子豹突然質問道,“為何瞞著我們擅自做出這種決定?你知道放棄這三個地方的控制權對我們意味著什么?”
寶鼎躬身致歉。
這事沒得商量,既然公子豹、公子騰和一幫宗室大臣并沒有在朝議上直接反對加建封國,更沒有公開支持寶鼎反對北伐,可見宗室并沒有意識到老嬴家在統一后的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占據了最大的一塊利益,他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們甚至配合始皇帝一起向寶鼎施壓,逼迫寶鼎屠戮功臣,這讓寶鼎大為失望。
“我必須阻止北伐。”
寶鼎說了自己的理由,很簡單,現在北伐只會拖垮中央財政,把大秦推進崩潰的深淵。大秦崩潰了,損失最大的就是老嬴家,所以老嬴家要從大局出發,把該給功臣的就給功臣,以此來緩和彼此間矛盾,為大秦贏得休養生息的時間。
“你認為這能緩和彼此間的矛盾?”公子豹嗤之以鼻。
寶鼎笑笑,“最起碼,此策可以推遲矛盾爆發的時間。大秦需要這個時間,老嬴家同樣需要這個時間。”
公子豹看了他一眼,問道,“何解?”
“只要皇帝在,分封諸侯就絕無可能。”寶鼎笑道,“這其實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大家之所以急不可耐,完全是出于防衛的需要,以攻代守,以威逼咸陽宮來守住目前的封國制度,從而阻止皇帝集權中央,防止他徹底斷絕分封之路。”
公子豹聽懂了。寶鼎這是暗示他,欲速則不達,像分封諸侯這種事在始皇帝手上絕對行不通,只有寄希望于二世皇帝甚至三世皇帝。只要大秦帝國在,只要老嬴家始終掌控中土,還怕沒有分封之日?
公子豹沉思良久,嘆道,“既然發生了這種變化,阻止北伐也不是沒有可能,但你若想最大程度地拖延北伐時間,就必須讓那幫老家伙交出兵權,解甲歸田。”
寶鼎躬身為禮。
公子豹知道寶鼎交出地方控制權以求緩解與其他政治勢力的矛盾之后,也就不可能再去屠戮功臣了。屠戮功臣就要冒功臣叛亂的危險,功臣一旦叛亂,地方割據,大秦勢必陷入分裂,這是寶鼎極力避免的事情。既然形勢已經發展到這一步,宗室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幫助寶鼎竭盡全力維持大秦的穩定,給大秦贏得休養生息的時間。
右丞相隗狀匆匆趕到太傅府。
他聽到消息就來拜會寶鼎。寶鼎這一招的確高明,但代價是宗室和外戚實力受損,關東系和老秦人乘機坐大,可以預見,不久的將來,必然出現地方割據勢力,與中央形成直接對抗。
寶鼎聽到這些話暗自冷笑。我實力大了,你就聯合他們打擊我,現在我放棄江南等地的控制權,你又想借助我的力量壓制他們,擴張自己的勢力范圍,如果讓你得逞,恐怕第一個割據地方的不是他們,而是你隗氏。
隗狀分析得倒是非常透徹,但寶鼎一句話讓他目瞪口呆。
“守住本土。”寶鼎淡淡說道,“如果你執意堅持馬上北伐,我擔心連本土都守不住。”
隗狀的臉色十分難看。無疑,寶鼎不支持他向外擴張勢力,這說明什么?說明寶鼎這一次在始皇帝和豪門貴族兩大政治勢力的聯擊下,對大秦的前景不再看好,甚至很悲觀,悲觀到已經預測到大秦的分裂和戰亂了,寶鼎已經在為未來的國內戰爭做布局了。
隗氏的根基在巴蜀,目前不過鞏固了過去楚系所擁有的勢力范圍,隨著熊氏外戚的整體沒落,隗氏雖然代替熊氏外戚掌控了楚系,但因為在軍中的勢力非常單薄,隗氏基本上沒有向關東擴張的可能。
“江南對未來關東局勢的發展極其關鍵。”隗狀試探道,“皇帝對江南鎮戍可有什么看法?”
“巴蜀、荊宛、江南,再加上嶺南。”寶鼎眼里露出一絲嘲諷之色,“楚系的勢力基本覆蓋了這四大地區,難道猶嫌不足?”
隗狀松了口氣。寶鼎終究還是舍不得江南,楚系終于還是拿到了這塊戰略要地。
“遼東如果建封國,大庶長李信恐怕要調離東北疆。”
隗狀再次試探,看看能不能把李信放到兩淮或者江東。
寶鼎搖搖頭,毫不客氣地說道,“上次我建議你把李信調回隴西,戍守京畿門戶,但你拒絕了我的建議,非要把李信放到東北疆。”寶鼎說到這里,冷笑了兩聲,面露不屑之色。東北疆三大鎮戍統率王賁、馮毋擇和李信,正好分屬于老秦人、關東人和楚系,看上去是互為牽扯,但誰料到三人竟然齊心協力,以平定遼東之功威逼咸陽在東北疆建封國,就此掀起了一輪政治風暴,而目標就是寶鼎。
隗狀面不改色心不跳,神色如常,撫須笑道,“現在武成公王翦,廣武侯麃公和臨洮侯羌廆都在隴西,李信調至隴西,恐怕沒有立足之地。”
寶鼎故作沉吟,然后不緊不慢地說道,“老將軍們戎馬一生,功高蓋世,統一大業完成后,也該卸甲歸田,頤養天年了。”
隗狀想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笑,“如果有老將軍們坐鎮長城,北伐的勝算應該更大。”
“北伐?”寶鼎笑了起來,“如果你想讓太子在繼承大統的時候,不得不把封號改為大王,那就請你不遺余力地支持北伐。”
隗狀臉色頓滯,半晌無語。
左丞相王綰與寶鼎相對而坐,侃侃而談,談話的內容始終圍繞著武安君白起。
王綰試圖用這種方式提醒寶鼎與老秦人的親密關系,讓他重新回憶一下這十幾年來的崛起之路中對其幫助最大的是誰,另外就是感謝寶鼎在危急時刻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沒有與老秦人反目成仇,也沒有像他父親一樣拋棄老秦人,而是毅然與老秦人攜手抗敵。
老秦人對分封的渴求最為強烈,在他們看來,這是他們應得的獎賞,這是他們一代代人流血流汗拼搏而來。回頭看看大秦的歷史,宗室有他們付出得多嗎?外戚的功勛超過了他們嗎?但歷朝歷代,流血流汗的是他們,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是他們,即便政治斗爭的時候做犧牲品的還是他們,而在享受勝利果實,享受權力和財富的時候,卻偏偏忘了他們。
這一代的老秦人創造了統一中土的豐功偉績,然而,統一前后,始皇帝和宗室外戚在掠奪權力和財富的同時,卻不斷地打擊他們,壓制他們。功勞最大,回報卻最少,這讓老秦人的怒火越來越大,尤其在統一完成后,始皇帝和咸陽宮急不可耐地剝奪老秦人的兵權,削弱老秦人的實力,大有兔死狗烹之勢。
老秦人終于忍無可忍了,既然你要殺我,那就對不起,魚死網破,玉石俱焚,于是終于掀起了這一輪政治風暴。
老秦人已經做好了與始皇帝決裂,與武烈王反目成仇大打出手的準備,然而,武烈王終究沒有違背當日的承諾,終究沒有背叛老秦人,他做出了選擇,以犧牲自己的利益來保全老秦人。
“我們都需要時間,無論是皇帝,還是你我。”寶鼎說道,“這一次我還有能力化解危機,但下一次我就沒有這個能力了,所以請你從老秦人的未來出發,做出必要的讓步。”
王綰略略皺眉,目露疑問之色。
“武成公和廣武侯已經老了,臨洮侯和通武侯也年近五十,老秦人需要年輕力壯的下一代。”寶鼎嘆道,“如果現在北伐,打敗了,老秦人將遭遇重創,甚至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王綰聽明白了,這是寶鼎的條件,讓老將軍們告老還鄉,讓年輕一代代替他們統領大軍,這樣幾年后當北伐條件成熟,他們就能出塞作戰,建下顯赫功勛,在未來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內都能牢牢掌控軍隊。只要老秦人始終控制軍隊,那老秦人就能始終立于不敗之地。
老將軍們告老還鄉,可以有效緩解老秦人對咸陽宮的威脅,可以讓始皇帝敢于在封國一事上做出讓步,尤其重要的是,這次武烈王和老將軍們的主動妥協可以讓始皇帝和咸陽宮贏得更大的權威,而只有更大的權威才能讓始皇帝和中央敢于集中精力實施休養生息之策。
王綰思考良久,問道,“在武烈侯看來,何時北伐最為合適?”
“五年之后,十年之內,必須完成北伐。”
王綰微笑點頭,老秦人需要時間擴張和穩固地方勢力,五到十年,應該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