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條件不成熟,倉促北伐,后果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寶鼎搖了搖手,說道,“現在的問題不是阻止北伐,而是他們大張旗鼓地宣揚北伐,在背后推動北伐,其目的是什么。他們需要什么?”
這還需要問嗎?甘羅和趙高等人暗自苦笑,他們需要的是你的支持,如果你不支持他們,那就是對手,既然是對手,是敵人,他們當然要主動進攻,難道還等著你拿劍砍下他們的腦袋?
“你如果不同意北伐,也不同意在遼東建封國,那你必將陷入皇帝和他們的夾擊之中。”甘羅不得不警告寶鼎,“稍有不慎,將重演當年武安君之禍。”
“皇帝是否有意在遼東建封國?”趙高緊隨其后追問道。
寶鼎不拿出態度,他們也就拿不出對策,但他們知道寶鼎的政治理念,知道寶鼎既不會同意建封國,也不會同意馬上北伐,所以對手突然發動的這一擊,的確打中了寶鼎的要害,他們也是一籌莫展。
“你們怎么看?”寶鼎問道。
“邊陲遙遠,事實上咸陽如果不建封國,不讓皇子去坐鎮封國,咸陽根本控制不了邊陲郡縣。”甘羅說道,“當初武烈王主持國策變革,拿出的這個郡國制就是考慮到統一后疆域太大,中央對邊陲郡縣鞭長莫及,極有可能失去對地方的控制,這才迫使皇帝和中樞在這一國策上做出了讓步。事實證明,郡縣和封國并存制度符合當前中土形勢的發展,有助于中央對地方的控制,有效遏制了功臣依靠地方勢力對抗中央的圖謀。”
“東北疆必須建封國。”趙高緊接著說道,“中土四方中,西方是大秦本土,固若金湯,而東方、東南方和南方先后建有四個封國,唯獨地域最為遼闊的北部疆域卻只有代北一個封國,這顯然不利于中央對北部疆域的控制,所以朝中大臣們認為,不但東北疆要建封國,西北疆也應該建封國。”
“北部疆域如果從西到東建三個封國,非常有利于我大秦鎮戍漫長的長城防線,也有利于我大秦在未來的南北戰爭中確立明顯優勢,當然,最關鍵的是,這有利于中央對北部疆域的實際控制。”
既然說開了,趙高干脆挑明態度,“今日武烈王掌控北疆軍政,對咸陽構成了直接的最嚴重的威脅,這種威脅隨著統一戰爭的結束越來越明顯。這次咸陽掀起的風暴,不僅僅由他們直接推動,還有咸陽宮的縱容和默許,如果沒有咸陽宮在背后推波助瀾,封國之議和北伐之策為何甚囂塵上?為何皇帝和他們都非常默契地把矛頭對準了你?”
寶鼎笑笑,微微點頭,“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唐仰冷笑,“當日皇帝把北疆統率部的大行轅由平城遷到離石,我們就估猜到有今日之危。果不其然。”
“這幾年武烈王的勢力急劇膨脹,咸陽的感受尤其深刻。”甘羅嘆道,“司馬尚到兩淮,司馬斷到江東,楊端和和熊啟、熊熾在嶺南,章邯在江南,而咸陽有太子,有后宮,還有熊氏和隗氏兩家外戚為后盾,也就是說,武烈王通過隗氏之手,把自己的勢力滲透到了大秦本土,這種情況下,皇帝如果再不出手遏制,未來不堪設想。同樣,他們的想法也是一樣,如果未來的大秦由宗室和外戚把持朝政,把他們趕到一邊,他們自身的利益如何保證?”
寶鼎牢牢抓住了統一后的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權,幫助宗室貴族搶走了最大的一塊“肥肉”,損害了大多數人的利益,這才是風暴呼嘯而來的根本原因。
這兩年寶鼎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拯救中央財政,倒是忽略了這個問題。其實也不是忽略,他本來就想把分封控制在有效范圍內,所以也不會過份關注統一后的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已經嚴重偏向于宗室,這既危及到了始皇帝集權中央,也損害到了功臣們的利益。
說白了就是分配不公,付出和回報不成比例,兄弟朋友們有意見,而家長很不厚道,太吝嗇了,不但不想著多給點賞賜,反而想掏空部屬的腰包,兄弟朋友們忍無可忍了。
甘羅和趙高做為寶鼎放在中央的“代理人”,這段時間與公卿大臣們廣泛接觸,竭力幫助寶鼎實現他的政治意圖。與豪門貴族接觸多了,他們也就看到了更深層次的東西。現在的矛盾已經很激烈,必須想辦法解決,而最好的辦法無疑就是建封國,建諸侯,不僅僅讓宗室受益,更要讓功臣們受益。
趙高看到寶鼎凝神沉思,再度進言。
“從遠征西南開始,到渡江作戰,再到征伐閩越東越,征伐遼東,期間經過了完成統一戰爭和進行南北戰爭數次人事大調整,而每經過一次人事調整,武烈王的勢力就擴張一次。”趙高說道,“武烈王的目的只有一個,不惜代價維持大秦的和平統一,所以武烈王必然擴張自己的勢力,牢牢控制中土局勢的走向,但由此帶來的后果是,你成為眾矢之的,皇帝和他們都受到了威脅,所以非常默契地聯手對付你。”
“在我們看來,歷史在重演,而武烈王要重蹈武安君的覆轍。”趙高指指坐在身邊的甘羅,以增加自己的說服力,“始皇帝這次肯定要妥協,而他們肯定會推進北伐,其目的就是要把你鏟除。”
“或許在你看來,始皇帝和他們都有前車之鑒,未必敢拿大秦的和平統一來做為鏟除你的代價,但你想過沒有,不把你鏟除,始皇帝和中央始終在你的威懾之下,哪來的絕對權威?退一步說,就算始皇帝有信心保證在他主政期間你不會篡位謀國,但他拿什么去保證太子扶蘇繼承大統后,還能與你形成對抗?他們也是一樣,你始終堅持中央集權,你反對分封諸侯,所以你始終在明目張膽地掠奪本該屬于他們的權力和財富,假若有一天你和他們發生直接沖突,你還會讓他們活著嗎?比如這一次,始皇帝就是逼著你對他們下手,這種情況下,不管你的選擇是什么,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置你于死地,徹底鏟除你對他們的威脅。”
趙高說到這里,看了寶鼎一眼,謹慎地問道,“你是宗室,你要維持大秦的和平和統一,要維持皇帝和中央的權威,所以你飛馬而回,是不是打算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拔劍相擊?”
寶鼎搖搖頭,“殺人解決不了問題,現在殺人,大秦必亂。告訴我,你們的對策是什么?”
“洪流咆哮而來,非人力可以阻御。”甘羅躬身為禮,“就如長城,它是否能阻止北虜的入侵?長城若要發揮阻御之力,不是依靠本身那道土墻,而是要依靠其背后強大的國力,沒有國力做為長城的支撐,長城就是一道土墻,沒有任何意義。”
這話的意思太明顯了,大秦統治階級的核心,權力層的最高端,主宰中土命運的豪門貴族階層,現在都餓紅了眼,一個個都張開了血盆大嘴,這時候被狼群包圍的猛虎能守住自己的獵物嗎?肯定守不住,十有連這頭猛虎都成了獵物。
為了奪取獵物,他們瘋狂了,最終獵物在他們的攻擊下,必定四分五裂,而這就達到了他們的目的。他們只在乎自己的肚子,自己能否生存。獵物是用來干什么的?不就是為了填飽肚子嘛,所以獵物一定要四分五裂,這樣才能見者有份。一頭老虎想獨吞?見鬼去吧,連你一塊吃了。
這就是殘酷的事實。
寶鼎面無表情,沉默不語。他不是沒有對策,而是這個對策違背了自己的理念,摧毀了自己的理想。
當初來到這個世界,對這個時代的認知來自于前世的歷史知識,所以他認為大秦的崩潰是源自高度的中央集權,源自始皇帝對豪門貴族的沉重打擊,為此他拿出了過渡策略,保護豪門貴族,然而,他今天作繭自縛了,這些豪門貴族就是一群喂不飽的惡狼,今天他們張開了血盆大嘴,不但要吃掉他,還要把帝國一起吃掉。
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幫助始皇帝打擊他們,但當初如果這些豪門貴族都倒了,還有今天的武烈王嗎?他還能改變歷史嗎?
歷史改變了,卻與寶鼎當初的愿望背道而馳,這讓寶鼎痛苦不堪。
他還有更好的計策嗎?沒有。始皇帝要他死,功臣們要鏟除他,始皇帝和功臣們配合默契,他走投無路了,即便他聯手始皇帝打擊功臣,最終的結果也就是大秦崩潰。
他或許愿意把腦袋送給始皇帝,獻給自己的帝國,但他的部屬們愿意嗎?司馬尚和代北人愿意嗎?烏氏和蓼園巨賈愿意嗎?所有那些追隨他的人,與他的命運休戚相關的人愿意嗎?他死也罷,不死也罷,大秦都將崩潰。
如此一來,他只有順應大勢了,與功臣們結盟,一邊聯手威逼始皇帝逐漸打開分封的大門,一邊竭盡全力保住自己的實力,這樣當帝國“法治”的堤壩崩潰,諸侯蜂擁而起,中土陷入分裂和戰亂的時候,他還有希望憑借自己的實力挽狂瀾,拯救帝國。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他最不想做的事,都接踵而至。
理想終究是理想,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即便是神,也要低下高傲的頭顱。
寶鼎不得不接受現實,低下了自己的頭顱,接下來,他要為保全自己而努力了,而要保全自己,他就得親手把大秦推向分裂和戰亂,否則,他始終是始皇帝和豪門貴族的敵人,這兩者始終會默契配合,為了達到各自的目的而前后夾擊他,尋找一切機會打擊他。他被動而死,大秦必亂,所以他只有主動出擊,雖然主動出擊大秦也是亂,但命運控制在自己手上,他還有一線生機。
然而,中土剛剛統一,南北戰爭迫在眉睫,如果大秦馬上陷入分裂和戰亂,中土必將迎來一場可怕的浩劫。
大秦需要時間,需要休養生息的時間,需要先贏得南北戰爭的勝利,這樣即便陷入分裂和戰亂,寶鼎認為自己也有能力把分裂和戰亂控制在一定范圍內,如此自己才有機會憑借武力讓中土再一次恢復和平和統一。
“我需要時間。”寶鼎說道。
甘羅和趙高知道寶鼎做出了正確的決定,心情頓時為之一松。唐仰、趙信和宗越也知道寶鼎這句話的含意,寶鼎的目的始終是大秦的和平和統一,所以他需要時間進行布局,而這個時間比較長,需要蓼園上下齊心,全力以赴。
“需要多長時間?”趙高急切問道。
寶鼎沉吟不語。如果分封進一步擴大,那么接下來地方勢力必定要加快壯大的步伐,中央和地方的矛盾會越來越激烈,但在地方勢力沒有形成一定規模之前,自己和北疆武力沒有在南北戰爭中遭到嚴重損耗之前,始皇帝和自己還能聯手鎮制,還能遏制沖突的爆發,然而,始皇帝一旦駕崩,或者北疆武力陷在南北戰爭中難以脫身甚至遭遇重創,沖突必定爆發,大秦必定內亂。
南北戰爭的勝負無法預料,戰爭的時間更無法確定,所以不出意外的話,始皇帝駕崩之日,也就是大秦內亂之刻。歷史上始皇帝死在十年之后,如果始皇帝只剩下十年的壽數,那么寶鼎留給寶鼎布局的時間就非常短了。
“十年?”寶鼎遲疑了一下,說道,“十年后大秦或許就要陷入分裂和戰亂,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趙高等人的神色再度緊張起來。寶鼎的預言一向比較準確。當年他和始皇帝約定,三年滅趙,十年一統天下,結果真的應驗了。十年后大秦就要分裂,這個時間的確太短了,因為期間還有南北戰爭要打,即便寶鼎全力阻擾,北伐的日子也不會太遠,就在這幾年之內,而南北戰爭是個大變數,期間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大秦分裂的時間十有就在南北戰爭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候。
朝議上,武烈王寶鼎向始皇帝和文武百官詳細述說了當前北疆局勢,明確做出表態,北伐時機不成熟。
公卿大臣紛紛就此發表意見。
左丞相王綰的意見具有相當的代表性。王綰認為,目前北部疆域防線太長,屯駐了大約四十萬軍隊,這是常備軍數量,需要中央財政的支撐,而這筆支出直接導致了中央財政陷入嚴重危機,所以必須馬上修改國策策略,改被動防御為主動防御,改防守為進攻。大秦只有把北虜徹底擊敗,才能改變目前的北疆危局,繼而才能從根本上緩解中央財政的危機。
治粟內史馮去疾和少府王戊是這一策略的堅決支持者。兩位帝國的財政大臣算了一筆賬。現在中央財政每年為四十萬鎮戍軍戍守長城防線耗費多少,十年累積下來又是多少。假如進行北伐,以三十萬大軍出戰,征戰三年時間,耗費又是多少。北伐勝利,北疆穩固,北疆鎮戍軍數量大減,那么接下來的七年時間里,中央財政的耗費又是多少。在這七年里,中央集中精力實施休養生息之策,中央財政又能增收多少。
被動防御和主動防御對中央財政的影響經過這樣一比較,一目了然,無疑,北伐越早進行,對大秦越是有利。
寶鼎當即反駁,倉促北伐,準備不足,必定影響攻擊,一旦北伐不利,南北戰爭陷入膠著,中央財政必定被迅速拖垮。再者,就算北伐勝利了,大秦的北疆防線在哪?是陰山以北還是退守長城?如果把防線固定在陰山以北,那需要多少中央財政的支持?反之,退守長城,北虜必定卷土重來,雙方在河南和代北兩地反復交戰,又要損耗多少中央財政?
國防策略是否由被動防御改為主動防御,其前提條件不是北伐能否有助于緩解中央財政危機,而是決定于中土的持久和平和統一,決定于何時實施休養生息之策。如果中央從這一刻開始全力推行與民休養之策,那么憑借中土之力,三五年之內必能緩解中央財政危機。
既然中央財政危機有更好的更安全的緩解之策,為什么還要冒著巨大的風險去倉促進行北伐?
寶鼎反對北伐的理由缺乏說服力。公卿大臣們之所以急于發動北伐,就是想擊敗北虜后緩解北疆緊張局勢,然后大幅度減少北疆鎮戍軍和守疆支出,此策名義上是緩解中央財政危機,實際上就是削弱寶鼎的實力,把他對大秦的威脅以及對他們自身的威脅降到最低。寶鼎當然反對,但無論他的理由是什么,他都得不到公卿大臣們的支持。
你威脅到了我的生存,我還能讓你活著?
大臣們再奏,請始皇帝建遼東封國,并一致舉薦武烈王領遼東封國。
既然武烈王反對北伐,顯然是居心叵測,那不如我們聯手,把武烈王趕到遼東去,把他排除在北伐之外。
這一招更狠。假如武烈王接受了封國,那足以說明武烈王居心叵測了,始皇帝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出京。武烈王出不了京,其命運就被別人所控制,其必定重蹈武安君之覆轍,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