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回到雙縫干涉。”
有實證在眼前,陸北顧聲音極大,氣勢極足。
“我等當時所見之白光,究其根本,即是這七色光共同構成!白光干涉所呈現的條紋,無論有序還是混亂,皆是這七色光共舞之結果,是這光之本源狀態受到外界擾動時的真實展現!”
“而我等之心識,我等之‘觀測意圖’,竟能直接影響這光之本源狀態的呈現方式,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禪師方才斷言,‘光之空性’超越一切具體行跡。”
“若‘光之空性’非心識所生,恒常不變,超越一切,那為何光之本然顯現的‘波動’之空相,會被我這區區‘窺看’心識之念所驚擾、所徹底摧毀?”
“若‘光之空性’真如禪師所言那般超然絕對,它在此刻為何如此脆弱,竟屈服于我心識的干預,被迫改換門庭,展現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相’?”
“這恰恰證明!”
陸北顧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洪鐘大呂般回蕩在寂靜的真如堂內。
“禪師那‘即空即有’的調和妙論,試圖將‘空性’與‘緣起之相’圓融為一,在此刻已被擊穿!光之本然波動與‘窺看’所生之相,無法同時存在!既如此,何來‘即空即有’?此二相互斥!”
“更證明!禪師斷言‘空性非心識所生之相’,在此刻已被證偽!光之‘空性’所顯現的本然‘波動’之相,已被證實會被‘心識’直接擾動、改變!它并未超越!它同樣陷入了‘心識生相’的輪回!”
死寂!
一種被徹底顛覆了所有哲學認知后的死寂!
所有人都看著如同神祇般宣告著真理的陸北顧!
契嵩怔怔地看著那七彩光,又看看昂然而立的陸北顧,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說什么,卻發現自己苦心鉆研一生的禪理,在這煌煌七色之光面前,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一生持守“緣起性空”、“萬法唯識”之論,以其圓融無礙應對萬般詰難,卻從未想過,這“空性”竟可以這樣一種方式,在如此精微的“格物”場合下,被如此凌厲地“實證”出其與“心識”如此詭異、如此不可分割的糾纏!
這已非義理之辯,而是直示法相!
若空性果真如此,那它還是那個超越的、絕對的、作為終極依止的“空性”嗎?還是它本就如此,只是自己未曾這般“格”過?自己的“執著”,是否恰恰在于執著了一個被概念化的、死寂的“空性”,而非此生機勃勃、緣起無盡的“空性”?
契嵩的身體猛地一晃,面色在剎那間褪得慘白,仿佛全身的精氣神都被那墻上煌煌七色抽空。
若非身后兩名弟子反應迅捷,一左一右搶上扶住,他幾乎要軟癱在蒲團之上。
“禪師!”
“明教大師!”
身旁的僧眾驚惶失措,低呼聲此起彼伏。
真如堂內原本死寂的氛圍被徹底打破,士子們駭然失色,紛紛起身引頸觀望。
陸北顧亦是微微一怔,旋即收斂了方才那逼人的氣勢,默然肅立。
他意在破執顯理,卻未曾想這“格物致知”的雷霆一擊,對這位一生浸淫于空無之學的老僧沖擊如此劇烈,幾乎動搖其根本信念。
契嵩在弟子攙扶下,勉強重新坐直,顫抖著抬起手,微微擺動,止住了身旁僧眾的慌亂。
他的目光卻仿佛被釘死了一般,依舊死死盯著那面墻壁。
盡管那絢爛的七彩光帶已被慌亂上前的弟子們的身影遮擋、擾亂,但那光的軌跡,那色彩的分明,已深深烙入他的腦海里。
堂內喧嘩漸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的契嵩身上。
只聽得他極輕極輕地喃喃自語,若非堂內此刻落針可聞,幾乎無人能聽清。
“緣起性空、萬法唯識.竟、竟可如此格之?觀測心識呃.”
契嵩的話語斷斷續續,邏輯已然不清,顯是心神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畢生所持的禪理與眼前無可辯駁的“格”出的光之實相在他腦海中激烈碰撞、撕扯,幾乎要徹底傾覆他固有的認知體系。
契嵩隨后緩緩閉上雙眼,眉頭緊緊鎖住,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不再看那光,也不再看任何人,徹底沉浸在了自身禪宗世界遭遇地動山搖般沖擊的內省之中。
至此,勝負已分,無需再多一言。
張載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他看向身旁的陸北顧,眼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沈括亦是目光灼灼,緊緊盯著那猶在的七彩光帶和三棱鏡,作為一名涉獵廣泛的全能天才,他比旁人更能體會到陸北顧今日所為那石破天驚的意義。
——這已遠超單純的儒釋之辯,這是為“格物”本身,樹立起一座前所未有的標桿!
堂下士子們面面相覷,竊竊私語聲再次響起,但這一次,聲音里充滿了對陸北顧所展示一切的驚嘆、思索與折服。
而他們投向契嵩的目光,則多了幾分同情。
明教大師的辯才無人質疑,但其立論之基,卻在今日被一種他們從未想象過的方式,即“以物格物,以實證虛”撼動了。
“今日冒昧,非為勝敗,只為求索真實。”
陸北顧上前一步,對著仿佛入定般閉目不語的契嵩禪師,以及堂內眾僧,拱手一禮,聲音平和卻清晰。
“世間萬象,紛繁復雜,然此格物之理,或可窺其一二.若有沖撞之處,還望禪師及諸位大德海涵。”
言畢,他不再多言,對張載和沈括微微頷首。
張載會意,亦向契嵩方向行了一禮,雖未言語,但姿態已然表明一切。
沈括則負責把他們帶來的東西都收拾好。
隨后,三人不再停留,在滿堂目光的注視下,轉身穩步走出了真如堂。
身后,是依舊死寂的佛堂,是心神俱震、難以回神的僧眾,以及那位在弟子攙扶下,依舊閉目枯坐的明教大師契嵩。
陽光透過高窗照在堂內,那面墻壁上的七彩光帶隨著三棱鏡的撤走已然消散,只留下一片白壁,仿佛什么都未曾發生。
但又仿佛,有些東西,已經永遠地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