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北顧只問了一個問題。
“——那請問禪師,光之空性究竟為何?”
契嵩怎么知道光之空性到底是什么?
他只好念經道:“此正如《金剛經》所言‘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光之空性亦復如是。”
“——那禪師到底知不知道光之空性為何?”
“光之空性,如如不動,超越來去。”
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沒回答。
顯然,契嵩解釋不了這個問題,但是哪怕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陸北顧也不打算繼續深究了。
因為繼續深究,雖然會讓契嵩難堪,但同樣會陷入到了佛教概念里,契嵩會在他最擅長的領域進行辯經,依舊是無法得到結果的。
“哎”
陸北顧長嘆了口氣,似乎表現得很無奈。
“所以禪師認為,此‘雙縫干涉’,是無法證明‘空性亦是心識所生之相’的,因為無論怎么觀測,禪師都認定此光皆為‘窺看’之心念所生之‘妄相’,并非光之空性,而原本的光紋,也非光之空性,對也不對?”
“當然如此,老衲早就言明了。”
契嵩點了點頭,答道。
聽了這話,雖然契嵩并未認輸,但旁觀者大多都蹙起了眉頭,很多大道理和哲學概念他們聽不懂,但“眼見為實”的東西他們還是懂的。
這光紋都擺在眼前了,但這位明教大師就是不承認結果,死鴨子嘴硬,著實是讓人氣憤。
不過,他們氣憤也沒什么用就是了。
因為除非陸北顧能通過極其縝密的邏輯,來顯而易見地證明對方確實存在根本性錯誤。
否則的話,對方只要不承認,那就沒輸。
“而禪師又證明不了光之空性是否存在,若存在,應為何。”
契嵩剛想說什么,陸北顧擺了擺手,道:“光之空性,如如不動,超越來去.我已經背下來了,但禪師怎么口中這個光之空性展示給大家看呢?展示不了吧?”
面對這個問題,契嵩不說話了。
因為無論他怎么說,他都確實展示不了他的“光之空性”究竟是什么樣子的。
或者說,他始終還將其停留在哲學概念階段,他自己也壓根就不認為存在一個能給人看的“光之空性”。
所以,他只能閉口不言,避免言多必失。
“那再請問禪師,如果確實存在這么一個光的本源狀態,而且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狀態,是否能說,它就是‘光之空性’呢?”
面對奇招迭出的陸北顧,契嵩很謹慎,繼續修閉口禪。
但到了這時候,陸北顧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契嵩回不回答,承不承認,都不重要。
因為陸北顧出席這場閔賢寺之辯的目的,壓根也不是為了通過“讓契嵩認輸而讓張載獲得勝利”。
關于勝負,人心里,是有一桿秤的。
而且說白了,陸北顧并不在乎禪宗是否承認他的勝利,而是需要自己把自己的理論和實證,展示給圍觀這場辯經的大量觀眾即可。
隨后,這些東西便可以迅速地擴散出去,從而影響到更多的人。
如此一來,成野火燎原之勢,便可廣種于天下人心中。
陸北顧笑了笑,說道:“接下來,我將格物以證‘光之空性’,將‘光之空性’的樣子展示給大家看。”
隨后,他再次示意沈括。
沈括這次從懷里掏出了一面奇怪的鏡子,這是一面三棱鏡。
原材料南海水晶,是昨天陸北顧親自去賣珍奇異寶的店鋪里買的。
沈括按照陸北顧的要求,將其連夜加工磨了出來。
陸北顧從沈括手中接過那面晶瑩剔透的三棱鏡,日光透過窗欞,恰好落在棱鏡的一個棱角上,瞬間迸濺出一點耀目的光斑。
他來到方才進行雙縫干涉實驗的光路前,朗聲道。
“禪師方才所言,光之空性,如如不動,超越來去,不可言說,不可示現在下才疏學淺,不敢妄測佛法深意,然我儒門格物,所求無非是‘即物而窮其理’。”
陸北顧舉起手中的三棱鏡,讓陽光充分照射其上,展示給眾人。
“此物名為三棱鏡,乃水晶琢磨而成。今日,便以此鏡,一試‘格’此日光,且看窮究之下,能得何‘理’。”
話音未落,陸北顧微微調整角度,將三棱鏡折射出的光束,精準地投向了那片剛剛經歷過干涉條紋變幻的墻壁之上。
奇景驟現!
原本混沌一體、看似無暇的白光,在穿過那透明棱鏡之后,竟如同被一只無形之手倏然解開、鋪陳開來!
——赤、橙、黃、綠、青、藍、紫!
一道清晰無比、絢爛奪目的七彩光帶,赫然呈現在雪白的墻壁上!
真如堂內,驚呼之聲如同潮水般轟然涌起,無數士子下意識地站起身,伸長脖頸,目瞪口呆地望著那仿佛從天上截取下來的一段虹霓。
那色彩是如此純粹,如此分明,彼此交融又涇渭分明。
張載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那七彩光帶,腦海中仿佛有電光石火閃過!
陸北顧沒有給眾人太多消化震驚的時間。
“諸位請看!此即佛門所言光之空性,也就是光最本源的狀態!”
“我等平日所見之光,非是空無,非是單一,乃是由這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匯聚而成!此七色,并非我心識妄生分別,而是此三棱鏡,此‘格物’之器,依光之本然屬性,將其自然析出、呈現于此!誰來用都是如此,放之四海而皆準!”
陸北顧霍然轉身,目光如電,射向愕然的契嵩禪師。
“禪師方才言,雙縫之前,光呈干涉條紋,乃因緣幻相,我起心窺看,光紋崩亂,亦是心識妄動所生之另一重幻相,還斷言兩者皆非光之空性本體。”
“然則此刻!”
陸北顧的手猛然指向墻上那絢爛的七彩光帶:“借此三棱鏡,我已將禪師口中那‘如如不動、超越來去’的光之空性,或者說,光的本源狀態,實實在在地展示于大家眼前!”
“它非是空無!非是單一!它即是這七色!”
“七色匯聚,便是白光!”
“這,就是光之本源的真實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