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舉子!按剛才的隊列等候唱名搜檢!不得喧嘩!不得擁擠!違者取消資格!”
嚴厲的喝令聲此起彼伏,隊列開始艱難地向前挪動。
陸北顧呼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將背后沉重的鋪蓋卷又向上掂了掂,然后握緊了手中沉甸甸的考籃提梁。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崔文璟,又掃過不遠處三蘇、二曾、二程、二章這些熟悉的面孔。
這些名字,將在未來數百年間閃耀于史冊,而此刻,他們與他一樣,都只是這浩蕩人流中,一個背負著巨大壓力,即將踏入那方寸之地,為自己前程而拼搏的考生。
隊伍緩緩向前移動,沒過多久就輪到了排序比較靠前的陸北顧。
再次查驗了他手中的鐵牌,一個面無表情的胥吏,手持名冊開口問道。
“姓名?籍貫?”
顯然,這是為了防止有人有意或無意地拿錯了鐵牌。
“陸北顧,梓州路瀘州合江縣人。”陸北顧回答道。
胥吏認真看了看名冊上關于外貌的文字描述.這些內容都是從解狀上謄寫下來的,然后與陸北顧進行對比。
確認無誤后,胥吏在名冊上劃了一下。
“考舍號是宙字十七。”
隨后,胥吏把一塊刻著“宙字十七”的銅牌交給他了,鐵牌則是被沒收了。
陸北顧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過來禮部為什么要搞這種看似有些多此一舉的操作。
排隊用的鐵牌是在考生抵京后,就由禮部貢院發放了的,所以某個人的鐵牌序號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而鐵牌序號跟代表實際考舍的銅牌序號不同的,這樣就能防止有人買通禮部貢院里的人,提前在考舍里動手腳。
陸北顧甚至覺得,這個考舍序號,很有可能是正月十五這一天剛剛隨機分配出來的。
領了銅牌之后,他被帶到了禮部貢院大門內部。
這里面有兩排房子,大約有二十來間,每個考生都要在某一間房子里接受檢查。
陸北顧按照胥吏的引導,等到前面的人出來之后,走進了其中一間房子。
里面的火盆倒是燒的還算熱,短時間不會把人凍壞。
兩個老頭正在里面站著,見陸北顧進來了,其中一人說道。
“脫帽、解衣。”
陸北顧依言,將帽子摘下,解開外袍的系帶,露出里面的內襯,從門口縫隙鉆進來的寒風激得他皮膚起了一層細栗。
隨后,其中一個估摸著是仵作出身的老頭在他發髻、衣領、腋下、袖口、腰間甚至內胯、鞋襪內仔細摸索,檢查是否有夾帶紙條。
另一個老頭則打開了他的考籃,油紙包著的胡麻餅被掰開揉碎檢查,鹽腌的肉脯被撕開小口查看內部,裝水的葫蘆被拔開塞子聞嗅,小銅手爐被打開查看炭餅,筆墨紙硯更是被一一核查。
“被褥!”
他最后指向陸北顧的鋪蓋卷。
陸北顧將其卸下,放在地上,他解開捆繩,將厚厚的被抖開,里里外外仔細拍打、摸索,甚至剪開了一些地方,確認沒有藏匿任何物品之后又給拿針粗略縫上。
整個檢查過程足足耗時接近一炷香的時間,可以說是細致入微。
檢查完畢,老頭揮揮手,示意他可以進去了。
陸北顧默默地將散落的東西重新收拾好,捆緊被褥,提起考籃,在門外胥吏的引導下,準備前往考舍方向。
然而還沒邁開步子,他就聽到對面的房子里,忽然傳出“刺啦”一聲布帛撕裂的聲響。
引導陸北顧的胥吏很有默契地放慢了腳步,也向那邊看去。
只見對面房子的門里,伴隨著布帛被撕開,幾片折疊得只有指甲蓋大小、薄如蟬翼的紙片,如同枯葉般飄落了出來,落在房門外面。
這還是他們看到的,估計里面的小紙片肯定正跟簌簌落葉一樣往下掉呢。
“大膽!”負責搜檢的老吏厲聲喝道,聲如洪鐘,“竟敢夾帶!誰給你的膽子?”
這下,兩排房子里接受檢查,甚至是貢院門外正在排隊等待的考生,全都聽到了。
真有不怕死的啊!
排隊的考生們更是一陣嘩然,伸長了脖子向里張望,臉上寫滿了或震驚或鄙夷的情緒。
“不是!這不是我的!是別人塞給我的!我不知道啊!”
里面的考生語無倫次地辯解著。
見根本沒用,他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哭腔。
“求求您!饒了我這次吧!我寒窗苦讀十年.十年啊!就為了這一次!”
他涕淚橫流,聲音凄厲絕望,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身體篩糠般抖動著,雙手死死抱住了那名宣布取消他資格的老吏的大腿,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能被除名啊!求您開恩!求您了!我再也不敢了!”
哭嚎聲在寒冷的凌晨空氣中回蕩,撕心裂肺,充滿了無盡的悔恨。
他的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昂貴的衣袍沾滿了地上的塵土,狼狽不堪。
那名被他抱住大腿的老吏,臉上只有厭惡,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掙。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而門外兩名早已待命的健壯衙役立刻上前,如同鐵鉗般一左一右架住了作弊考生的胳膊,將他生生從地上提了起來。
“不——!放開我!我不走!我要考試!讓我考試啊——!”
考生徹底崩潰了,雙腿在空中徒勞地蹬踹,身體瘋狂地扭動掙扎。
他的哭喊聲被拖拽著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貢院大門外的黑暗里,只留下地面上幾片被踩踏過的、沾著泥土和淚水的小紙片,而這些小紙片也很快就被衙役仔細地收了起來然后銷毀。
在貢院門口負責隊列的禮部官員也借機高聲道。
“都看清楚了?夾帶舞弊,即刻除名!永不準再考!下一個!”
后面的隊列死一般地沉默著,如果說剛才還只是緊張,此刻卻多了一層深入骨髓的恐懼。
每一個即將接受檢查的舉子都下意識地再次檢查自己的衣物和考籃,生怕沾上一點不該有的東西。
看完熱鬧,負責引導的胥吏加快了腳步,陸北顧也跟了上去。
進入貢院內部的通道并不長,燈籠的光線在兩側高墻的擠壓下顯得昏暗不明,很快,前方就出現了一排排如同蜂巢般密集的考舍。
而這些考舍,是根據“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編號來進行分區的。
“宙字十七,這邊!”引路的胥吏指著其中一間。
陸北顧走到屬于自己的那間考舍前。
考舍三面都是斑駁的磚墻,正面無門,只懸掛著一副單薄的葦草編成的簾子,在寒風中簌簌抖動。
里面空間極小,僅容一人轉身,在墻上分別高低卡著兩塊狹長厚木板,便是考生的桌案與坐榻了。
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陸北顧先把桌案那塊板子拆下來放到一邊,然后把沉重的考籃放到了地上,騰出手來將被褥仔細地鋪到了另一塊板子上,隨后開始睡覺。
是的,必須要休息了。
現在距離天亮還有很久,排在后面的考生還有兩千多人,光是搜身進考場,沒兩三個時辰都搜不完。
而如果這時候不抓緊補覺,還在焦慮的話,那就是憑白浪費自己的時間,甚至會導致這幾天的考試全都處于一個很差的狀態中。
陸北顧裹緊鋪好的薄被,蜷縮在冰冷的長條狀硬板鋪上。
號舍狹小,連腿都無法完全伸直。
遠處貢院大門方向,搜檢的喧囂、唱名聲、偶爾的爭執與呵斥,隔著重重院落和高墻,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地傳來。
這種感覺,就好似潮水拍打著礁石一般。
陸北顧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調整呼吸。
身體因熬夜而帶來的困倦疲憊感是真實的,但他的精神卻很亢奮,很難馬上就入睡。
熱氣球的成功、元宵夜的喧囂、眼前這決定命運的考場種種念頭在腦中紛至沓來。
他努力將這些雜念驅散,只剩下一個念頭。
——睡一會兒,哪怕一個時辰也好。
畢竟,提前養精蓄銳,方能在接下來的筆墨廝殺中占得先機。
寒意像細密的針,號舍三面透風,葦簾在夜風中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不知過了多久,陸北顧才勉強睡去。
而他剛閉上眼睛,仿佛只過了一剎那,一陣梆子聲就在貢院的上空回蕩開來。
“篤——篤篤——篤——”
陸北顧猛地一下睜開眼。
天光尚未放亮,號舍內依舊一片昏暗。
“早春天亮的晚,但估計也就睡了一兩個時辰吧.”
而整個貢院的氣氛,已隨著這梆子聲驟然繃緊。
因為這個梆子聲,就是提醒考生趕緊清醒過來,該吃喝吃喝,該拉撒拉撒,再過一陣子就要開考了。
遠處傳來了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那是巡場的禁軍兵丁開始沿著考舍間的通道來回走動巡視。
陸北顧坐在褥子上,把被子裹在身上,活動了一下凍得有些僵硬的四肢。
確認了自身熱量沒流逝太多之后,他將桌案板重新架上.靠墻凍了一宿之后這塊冰冷的木板甚至有種觸手生寒的感覺。
他打開考籃,取出那個小巧的銅手爐,揭開蓋子,用火鐮小心地打火,火星濺入預先放好的引火絨中,再小心吹燃,引燃炭餅。
微弱的橘黃色火苗在銅爐內跳動起來,他將手爐攏在袖中,露在外面的冰涼指尖終于感受到了溫暖。
就這樣裹著被子等把手徹底焐熱了,陸北顧才從考籃里拿出一張胡麻餅,就著葫蘆里的冷水,慢慢啃著。
冰冷的食物滑入腹中,帶來一種奇異的清醒感。
吃完餅把東西都收拾好,他又按照周敦頤所授的靜心工夫進行內省。
他閉上眼睛,嘗試著“收視返聽”。
不再去聽那梆子余音、腳步聲、甚至自己有些快的心跳,只專注于自身。
這狹窄逼仄的考舍,仿佛暫時與世隔絕。
陸北顧沒有刻意追求深呼吸,只是自然地、勻細地吸氣,感受涼意沁入肺腑,再緩緩地、長長地將胸中那股因壓力而生的濁氣吐出。
而念頭也只是輕輕地系在氣息的流動上,不催促,也不挽留。
初時,氣息還有些短促,腦海中心猿意馬亦是難控。
漸漸地,隨著幾輪呼吸,他的氣息真的開始變得平穩悠長了一些,如同緩緩流淌的小溪,心湖里那些翻騰的小浪花,似乎也在這平緩的呼吸節奏里慢慢平息下來。
他并非追求絕對的“空寂”,那太難了。
他只是努力讓自己像一塊沉入水底的石頭,讓那些紛擾的念頭如同水面上的落葉,任其飄過,不去刻意打撈,也不隨之沉浮,也就是“不起好惡,不生分別”。
時間在這份專注的內省中靜靜流逝,那種焦慮感得到了極大緩解,他的心緒漸漸靜了下來。
陸北顧不再過多地擔憂考題,也不再去想可能的得失。
此刻,他只專注于調整自己,讓身心都準備好,去迎接那即將展開的命運之戰。
成敗的執念淡去,留下一種更純粹的,享受考試過程的心態。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盞茶的功夫,也許是半刻鐘,他就聽聞“當”的一聲清脆鑼響。
“諸生肅靜——!”
“嘉祐二年禮部省試,發卷——!”
陸北顧睜開雙眼,目光已是一片沉靜。
緊接著,密集而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那是很多巡場胥吏正在分組行動,他們兩人一組,一人提著一盞燈籠,一人抱著厚厚的考卷,沿著狹窄的通道,快速穿梭于考舍之間。
不多時,腳步聲在陸北顧的考舍前停下。
“宙字十七!”
一個胥吏的聲音在葦簾外響起。
“學生在!”陸北顧立刻應聲。
葦簾被一只粗糙的手撩開一角,另一只手將考卷和草稿紙都送了進來。
胥吏放下簾子,迅速走向下一個號舍,緊張的氣氛也開始在整個貢院里蔓延開來。
陸北顧屏住呼吸,緩緩展開最上面那張寫有帖經考題的卷紙。
素白的紙張在昏暗的光線下展開,上面是活字印刷出來的正楷字體。
當陸北顧的目光觸及十道帖經題目的剎那,千錘百煉出的考試狀態,亦隨之達到全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