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濤閣內,燈火煌煌,茶香氤氳。
曾鞏對張載、二程新思路“縹緲近道”、“活潑似禪”、“簡化了禮”的質疑,讓氣氛一時凝滯。
而剛才就在這種微妙的凝滯氛圍里,陸北顧開口,讓眾人關注的焦點,轉移到了他身上。
陸北顧口中的濂溪先生,指的是“北宋五子”之一的周敦頤。
在現代,周敦頤為人所知,主要原因是他那篇被選入語文課本的《愛蓮說》。
但實際上,周敦頤作為哲學家的成就,是遠大于文學家的。
他作為理學的開山鼻祖,所提出的無極、太極、陰陽、五行、動靜、主靜、至誠、無欲、順化等理學基本概念,是二程和朱熹將理學這座大廈構建完整所必需的地基,更是構成理學學術體系的重要內容。
可以說,沒有周敦頤的開創,就沒有理學的誕生。
而在嘉祐元年這個時間點,“北宋五子”里面,相比于年輕一代的張載、程顥、程頤,年齡較大的周敦頤和邵雍的哲學思想,無疑是更加成熟的。
但邵雍的哲學思想,比較偏向于玄奧的讖緯之術,或者說神神叨叨。
因此,周敦頤以《太極圖說》為核心哲學體系,也是陸北顧在目前唯一能拿來背書,并且容易被眾人所理解、接受的思想了。
“《太極圖說》有言‘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然學生愚鈍,常思這陰陽二氣,何以能‘動而生’、‘靜而生’?其內在之機樞,究竟為何?”
聽著陸北顧的陳述,眾人不由地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對濂溪先生思想,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松濤閣內,一時落針可聞。
青松社眾人不管信不信,都在屏息凝神,等待著陸北顧的“高論”。
“學生曾經反復揣摩,直到得高人教導,方才有所領悟。”
陸北顧從旁邊擺放著的棋罐里分別拿起一枚黑棋,一枚白棋,將它們輕輕相抵。
“濂溪先生所言‘動靜互根’,其‘根’便在這陰陽二氣本身,而學生以為,太極流轉,陰陽相生,這世間萬物的陰陽,非止是兩種不同的‘氣’,更如同那楚人鬻賣的矛與盾!”
“矛利,故需盾堅;盾堅,故促矛更利。無矛之利,盾之堅無所顯;無盾之堅,矛之利無所試。此二者,看似對立,實則互為依存,缺一不可。其對立之勢,正是推動萬事萬物轉變、相生的動因。”
陸北顧所言,自然是偉人著名的《矛盾論》了。
而關于《矛盾論》在中國古代哲學史中的思想起源,以及與各種古代哲學流派觀點的辯經,陸北顧在現代便與姜星火反復討論過,兩人還共同署名發表了幾篇學術論文。
如今一用,陸北顧當然不敢厚顏將其竊為己有,只是拿來拋磚引玉,促進儒學復興運動的興起,并將其盡力導向有利于百姓的道路。
但哲學思辨這種事情,總是能將普通人排除在外的。
所以哪怕青松社都是有文化的士人,可絕大多數人對于這番話,聽后都是表現得一臉茫然。
唯有張載沉思片刻后,神情開始變得興奮,他開口道:“愚嘗苦思‘太虛即氣’,氣充塞宇宙,至實至動,然其聚散屈伸、升降浮沉之內在機樞,始終不得其門,今聞此論,豁然開朗!”
“陰陽二氣,非僅為氣之清濁兩端,實乃一氣自身所蘊之兩種根本情狀與力量,相反而相成,相摩相蕩!正是此內在之‘矛盾’相激,方有‘動’之勃發,動極而力竭,則‘矛盾’之勢轉,促其歸于‘靜’之凝斂,靜極復動,循環無端!”
“宇宙間,星移斗轉,滄海桑田,萬物生滅,莫不是此陰陽矛盾之氣,交感、激蕩、轉化之結果,‘矛盾’者,實乃‘氣化流行’之樞機,萬物生生不息之原動力也!”
——啊?
陸北顧微微張大了嘴巴。
這是什么怪物啊?說一遍不僅能領悟到精髓,還能馬上舉一反三?
此刻,他終于認識到了頂級哲學家恐怖的思辨能力。
張載激動地踱步,旋即又猛然停住。
他直視陸北顧,拋出一個更深的追問:“然則,氣聚而成形,物各有其性;氣散而復歸太虛,太虛無形,至靜至一。若依‘矛盾’為萬物化生之樞機,則氣聚之時,矛盾顯;氣散歸虛之時,矛盾是否亦隨之消散?太虛之中,矛盾存否?若存,其狀若何?若滅,則氣之散入太虛,豈非歸于寂滅死靜?此與佛老‘空’、‘無’之說,又有何異?”
張載的追問直指“氣本論”的終極問題。
作為本源的“太虛之氣”與作為現象動力的“矛盾”之間,是何種關系?這個問題直接關系到其宇宙論,能否徹底擺脫佛老“空寂”本體的陰影。
“子厚兄問太虛之中矛盾存否,我以為,氣聚成形,陰陽矛盾顯,萬物化生;氣散歸虛,陰陽矛盾隱,復歸太虛之本然。太虛非空非無,乃氣之本體狀態。”
“此狀態,非死寂,乃蘊含陰陽矛盾之潛能,如同水之能載舟亦能覆舟,載/覆此乃‘能’之兩面,即是水之‘矛盾’潛能.常態之下,水波不興,矛盾潛能隱而不顯;遇風起浪,矛盾潛能顯化為現實沖突。”
“故而太虛即氣之本體,其本身即蘊含陰陽矛盾之無限潛能,此潛能乃一切氣化流行、萬物生滅之總根源。曰:太虛無形,矛盾潛蘊;氣化有象,矛盾顯行。此即‘體用一源,顯微無間’!非但與佛老之‘空寂’迥異,更彰顯宇宙生生不息之真諦。”
陸北顧巧妙地將“矛盾”作為“氣”的潛能屬性融入“太虛即氣”的本體論中,嘗試來解決張載的終極困惑。
張載的神情,變得若有所思了起來。
而在張載思考之際,程顥又開口問道:“吾輩常言‘心統性情’、‘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乃吾儒根本,若依此‘矛盾’之說,萬物皆有其內在矛盾,相摩相蕩,此乃化生動力,吾深以為然。然則,此矛盾之相摩相蕩,是否僅為力量之角逐、形式之更迭?其間可有‘仁’之生機、‘愛’之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