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清寺的晨鐘在薄霧中回蕩。
陸北顧在齋堂用過簡單的素齋,懷揣著張方平寫給歐陽修的那封推薦信,心中思考著。
“雖然有推薦信,但歐陽修位高名重,更兼主持《新唐書》編修,公務繁忙我這般無名小卒貿然持信登門,縱使門房通傳,恐也難得一見,反顯唐突。”
“況且,青松社雖由祖印禪師引我入社,畢竟未曾親見歐陽修,情分尚淺,還是需得一個相熟之人引薦方為穩妥。”
他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曾鞏的面容。
曾鞏乃歐陽修得意門生,關系親近,由他引見,最為合宜。
主意已定,陸北顧便不再猶豫。
他小心收好推薦信,利用上午的時間,準備前往太平興國寺尋曾鞏。
昨天走了五六公里就氣喘,讓他深以為恥。
在這年頭,醫療條件不行,那就更得加強身體鍛煉,如此一來才能免疫力更強,爭取活的更久。
所以陸北顧決定今天還是步行前往,順便鍛煉一下心肺能力。
出了天清寺,深秋的朝陽已驅散了些許寒意。
他辨明方向,沿著昨日的路徑向西再向北,進入內城。
進了朱雀門,過了汴河上的“州橋”之后,內城里官轎、馬車絡繹,公人吏員步履匆匆穿行其間,平民百姓反而不多。
不過,在向西經過興國寺橋之后,氣氛又是一變。
周遭的宗教氣息明顯濃郁了很多,內城西南角,是各種觀、廟、寺的聚集區,這片區域的北面,就是陸北顧昨天去的御史臺、開封府、中書省那片官衙聚集區。
而空氣中除了慣常的炊煙、燃香、牲畜糞便等味道,還隱隱飄蕩著一股陌生的,令人略感辛辣的味道。
陸北顧抽動了一下鼻子,被前方一處迥異于釋道宮觀的建筑吸引了過去,那里就是味道的來源。
那建筑位于斜穿內城南部的汴河北岸,整體規模不大,但形制奇特。
門墻不高,卻非中原常見的朱紅或青灰,而是用赭石色的磚石壘砌,顯得古樸厚重。
最引人注目的是門楣上方,鑲嵌著一個巨大的、線條簡潔卻充滿力量的浮雕圖案,正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火焰的形態并非寫實,而是以一種抽象、升騰的線條構成,散發著一種原始而熾烈的神秘感。
門額上懸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上書兩個古樸的大字。
——“祆廟”。
門側立著一塊石碑,刻著“奉敕建祠”的字樣,顯示著它是有著朝廷背書的。
“祆廟?”陸北顧心中一動。
他翻閱過一些雜記,知曉這“祆”字,指的是來自波斯的古老宗教祆教,又稱拜火教,其信徒奉火為至圣光明之象征,也是《倚天屠龍記》里明教的原型。
沒想到在東京城內,竟真有祆教廟宇。
廟門半開,里面似乎正在進行某種儀式。
不同于佛寺的梵音悠揚或道觀的清靜無聲,從門內傳出的是一種節奏獨特、音調略顯高亢的吟誦聲,伴隨著某種清脆的金屬敲擊樂音。
陸北顧按捺不住好奇,放慢腳步,裝作路過,向門內瞥了一眼。
只見神廟中央,果然設有一座石砌的方形火壇,壇中赤焰升騰,跳躍不息,成為整個空間的絕對焦點。
壇前,一位身著素白長袍、頭戴奇特高帽的老者,正高舉雙手,面對圣火虔誠地吟唱著古老的禱詞,聲音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滄桑感。
“祖爾.胡姆巴爾薩姆枝.”
隱約間,捕捉到了一些禱詞中反復出現的音節,不過他聽不太懂。
陸北顧不由自主地心想道:“不如‘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喵喵喵喵’來的通俗易懂,這襖教不跟佛教一樣入鄉隨俗的話,恐怕是難以廣泛傳播了。”
素白長袍老者身前,另有幾位同樣白袍的助手,手持形制奇特的鈴杵法器,隨著禱詞的節奏輕輕搖晃、敲擊,發出清越的聲響。
庭院四周,稀稀落落站著一些信徒。
男子多裹頭巾,女子則披著色彩鮮艷的紗麗,神情肅穆,雙手交迭于胸前,目光緊緊追隨著祭司的動作和那跳躍的圣火。
他們其中有不少漢人,但也有人面容輪廓深邃,鼻梁高挺,明顯帶有西域胡人的特征。
其中有一人,從側后方看去,竟是有點眼熟,但陸北顧也想不起來,什么時候見過。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肅穆而略帶悲愴的氛圍,與他們身上鮮艷的服飾形成奇特的對比。
火焰的光芒跳躍在信徒們虔誠的臉上,也映照著這座異域神廟的墻壁,墻壁上似乎還繪有一些關于光明與黑暗、善神與惡神斗爭的壁畫。
這一幕充滿了異域風情和神秘色彩。
而因為站位關系,此時襖廟里,幾乎所有人都是背對著陸北顧的,唯有素白長袍老者面對著廟門方向。
在察覺到了素白長袍老者投過來的目光后,路過此地的陸北顧不再久留,加快腳步離開了。
“萬國輻輳,果然名不虛傳。”他心中暗嘆,“連這等遠西之地的宗教亦能在開封城得一席之地,奉敕建祠,煙火不絕。”
這也讓他對開封“海納百川”的包容氣象,有了更直觀的感受。
經過了此地,沒走多遠,就到了太平興國寺。
這座寺廟,是宋太宗太平興國二年,把重建后的龍興寺改名而來的,寺內有譯經院,特意請了不少高僧來從事經典翻譯,后又成立了印經院,從事經典刻版印行,正處于平安時代的日本留學僧經常參訪此寺。
當然了,大宋可不止這一座太平興國寺,車神很慷慨,太平興國三年就將‘太平興國’之寺額,敕賜予天下無名之寺,多達數十座,因此各地都有同名寺廟,只是開封的這座最出名而已。
而此寺規模宏大,香火鼎盛,比清幽的天清寺熱鬧得多,寺內殿宇重重,僧人眾多,前來禮佛的香客亦是絡繹不絕。
陸北顧向知客僧打聽曾鞏兄弟的住處。
曾鞏在這里挺有名的,或者說,他二十年前其實就已經名動開封了。
因此對于有文人朋友來找曾鞏,知客僧并不意外,很快便指引他來到寺院深處一處相對僻靜的僧寮院落,說道:“曾家幾人都暫住在這里。”
陸北顧輕叩門扉,開口道。
“子固兄,陸北顧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