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庠把試卷重新放回書案上,就著窗外的夕陽余暉,手指精準地點在陸北顧答卷的幾處關節。
“此時務策,立意尚可,條理也算分明。然則,失之過簡!”
宋庠的指尖重重敲在“吏胥苛擾,私販橫行”幾個字上,說道:“榷鹽之弊,人所共知。然你只言其害,未論其何以成害,更未言朝廷維系此制之難處,地方官員執行之掣肘。”
“一針見血是好事,但省試策論,非是街頭巷議,需有‘體國經野’之思.你這般寫法,考官閱之,或覺你見識犀利,更可能覺你年少氣盛,不諳世務,只知指摘而無恤國體之艱。”
陸北顧心頭一凜。
他立刻意識到,這是自己潛意識里那份來自后世的“上帝視角”,以及今天在宋庠面前有些急于表現的心態所共同造成的。
他過于追求“一針見血”,卻忽略了大宋科舉文章特有的“體統”與“周全”。
接下來,宋庠的每一句點評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了陸北顧文章表面下的問題。
這些問題,或許在州學里壓根就不是問題。
因為同學們寫的東西,問題更大。
但省試不是如此,省試不是比爛的考試,比的不是“誰沒那么爛”,而是“誰更出類拔萃”。
這是一場大宋四百州的英才匯聚一堂的終極大考,所以每一個以前在州學里“不是問題的問題”,如果不注意,都將會成為被更優秀者淘汰下去的潛在風險點。
說的直白點,在瀘州,解元確實不凡,但在東京開封,解元算個什么?
不用說廟堂里曾經中過解元的文官有多少。
就說這開封城里,備考的解元現在都不止四百人!
而這些人,每個人在自己所在的州,在自己的故事里,都是毫無爭議的天才。
但放到天才遍地走的開封,什么都不是。
正因如此,陸北顧沒有絲毫自矜之心,更清楚眼前這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到底有多高的含金量。
——大宋立國百年,迄今為止“連中三元”者,不過只有三人,而宋庠便是其中之一。
這種事情只有天才中的天才,才能做到。
更何況,還不能以刻舟求劍的心態來看待宋庠的學識水平,因為宋庠的學識水平在中狀元之后沒有如同絕大多數文官一般停滯、倒退,反而還在不斷進步。
今年是嘉祐元年。
三十二年前的天圣二年,宋庠的學識就已經足夠連中三元。
二十二年前的景祐元年,宋庠的學識就已經足夠當主考官。
而宋庠是出了名的勤學不倦,在主持制科考試后又過了二十二年后的今天,學識水平增長到了何等恐怖的地步天知道。
可以說,如果單論科舉實力,宋庠已經是獨孤求敗那個級別了。
所以,面對宋庠的點評,陸北顧沒有任何不服氣的念頭。
他額角冷汗涔涔,躬身道:“宋公教誨,字字珠璣,晚生受教!確是思慮不周,流于空疏。”
宋庠見他態度懇切,并無半分抵觸,微微頷首,語氣稍緩:“能即刻醒悟,便是進益之始。你底子還湊合,思路也清晰.而今科舉比之景祐年間更重時務策,你欠缺的,是對朝政實務的深切理解,以及對省試文章‘度’的把握。”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暮色降臨,府邸各處已次第點起了燈火。
“欲在明年春闈嶄露頭角,非朝夕之功,今日天色已晚,你且回去。”
宋庠說道:“從明日起,你每日未時初刻來,酉時末刻歸。除卻必要的墨義解析,老夫會以歷年策論真題、朝廷邸報、地方奏疏為基,為你剖析時政,打磨文章。”
之所以是下午這個時間段,是因為宋庠雖然賦閑在家,但有時候還是要以宰相待遇隨中書省官員上朝的,所以上午肯定不行。
而熬得太晚也不行,宋庠已是花甲之年了,精力實在有限。
所以陽光好,午覺醒來精力也充足的下午時間段,就是最佳選擇了。
至于詩賦方面,趙抃明確說了,可以由他來教,效果都是差不多的。
所以,差不多就是帖經自己背,詩賦趙抃負責,而墨義和策論由宋庠來教。
陸北顧深深一揖:“晚生謹遵教誨!必當夙夜勤勉,不負宋公栽培之恩!”
“嗯。”宋庠淡淡應了一聲,揮了揮衣袖,“回去吧,路上小心,明日莫要遲到。”
陸北顧再次行禮,恭謹地退出了書房。
府內管事早已在軒外等候,引著他原路返回。
走出宋府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涼風吹拂,陸北顧才發覺自己后背竟已被冷汗浸濕。
而暮色中的開封城華燈初上,比白日更添幾分繁華喧囂。
根據史料記載,開封城作為“不夜城”,很多夜市都是“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如要鬧去處,通宵不絕”,而士大夫們,也非常熱衷于去七十二家正店里宴飲消遣。
因此內城西北角這片權貴云集之地,此刻也多了些車馬往來的聲響。
不過陸北顧暫時沒有這些心思,他只覺得很激動。
他呼吸著帶有秋夜寒意的空氣,抬頭望向深藍近墨的夜空,幾顆寒星已經悄然閃爍。
科舉實力幾乎是當世最強的宋庠,如今愿意將寶貴的時光傾注在自己身上,這份機緣,毫無疑問是宋祁那封飽含深情的家書帶來的。
不過老師的水平高,不代表學生的成績就必然好。
因為歸根到底,這不是武俠世界,沒法灌頂傳功,而宋庠的學識,陸北顧能吸收多少,還是要看他自己的悟性以及勤奮程度。
但若說在此之前,陸北顧對于嘉祐二年的春闈還有些許忐忑,今天拜訪宋庠過后,他的心徹底定了下來。
陸北顧有自信,只要有好的師資,他在學習方面的天賦,決不會比其他天才要差!
不過,機會雖然就在眼前。
可通往金榜題名的路,才剛剛開始,且注定布滿荊棘。
他有點冷,緊了緊衣衫,辨認了一下方向,離開這片權貴聚集的地方后,在路邊花23文銅錢雇傭了一輛驢車回到了天清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