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北顧按照趙抃信箋上所書的地址,從小甜水巷向內城西側行去。
因為他們是上午到的開封城,陸北顧中午出門的時候就在寺廟里先吃了頓飯,所以哪怕走了很遠,但在趙抃家里喝茶歇了會兒之后,他的體力便已經完全恢復了過來。
如今已是十月,深秋的日照時間不算長,還沒到黃昏,天色就有了漸暗的趨勢。
好在,開封城在真宗朝末期,就廢除了宵禁制度。
因此陸北顧也不用擔心天黑以后來不及回天清寺,走在街上會被巡城士卒給抓捕起來。
越靠近內城西北角,道路愈發寬闊規整,兩側的宅邸也愈發軒昂氣派。
街道被灑掃得干干凈凈,偶有裝飾華美的馬車轆轆駛過,馭者沉穩,馬匹神駿,昭示著主人的身份不凡。
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小甜水巷的閑適市井氣息,而是一種寂寥氛圍下的威儀感。
宋庠的府邸位于天波門內大街附近,此地毗鄰宮城,是字面意思上的“天子腳下”,權貴多云集于此。
這也是大宋高級文官的福利之一能做到兩府相公的人,基本上都會獲得官家賞賜的府邸,不用自己花錢買。
當然了,要是想要換自己喜歡的裝修風格肯定是要花錢的,而且日常維持一座龐大府邸的運轉也需要不小的開銷。
不過,對于高級文官們的俸祿來講,不算什么難事就是了。
按照趙抃所寫推薦信的地址,陸北顧在一處高門大院前停下腳步。
朱漆大門緊閉,這正是宋庠府邸。
門前沒什么訪客,這有些出乎陸北顧的意料。
不過想想也合理,現在正是文彥博等人權勢煊赫之時,大家都知道宋庠跟文彥博等人關系很差,所以也不敢冒著得罪宰相的風險,來拜訪閑居在家的宋庠。
陸北顧整了整衣襟,上前叩響了門環。
“篤、篤篤。”
片刻,側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中年人的臉。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陸北顧,見陸北顧雖衣著普通,但氣度從容,不似尋常寒士,便客氣問道:“小郎君何事?”
陸北顧拱手,聲音清朗:“煩請通稟宋公,瀘州舉子陸北顧,奉小宋學士之命,特來呈遞家書一封。”
“小宋學士?”
門房的眼神瞬間凝重了幾分,態度也更添恭敬。
“可是宋祁宋子京學士?”
“正是。”
陸北顧從懷中取出那封珍而重之的家書,給門房看了一眼。
“此乃小宋學士于江陵府夜宴上親筆所書《與兄書》,托晚生面呈宋公。”
門房目光掃過家書,然后對陸北顧道:“小郎君稍候,容我即刻通稟管事。”
說完,側身讓陸北顧在門房稍坐,自己則快步向內宅走去。
宋府很大,但門房內布置簡潔,墻上懸著幾幅字畫,氣息古雅。
茶是沒有的,陸北顧就這么靜坐等候,心中卻難以完全平靜。
宋祁那封飽含深情的家書分量有多重,他是知曉的。
而他此刻即將面見的,是那個“連中三元”后于寶元、皇祐年間兩度拜相,并于慶歷年間兩度拜樞密使,于兩府中皆坐到過人臣之極位置上的人物。
其弟宋祁在詞章上已是天縱之才,作為兄長,更是文壇巨擘,他的目光會如何審視自己這個來自蜀地的無名小卒?
陸北顧等待的時間并不長,但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長。
門外街道上偶爾傳來的車馬聲,更襯得門房內寂靜的空氣如同凝滯。
很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那位門房去而復返,臉上帶著敬意:“管事講,阿郎已在書房相候,小郎君請隨我來。”
陸北顧點點頭,起身跟隨門房穿過一道門,步入府邸。
與想象中的富麗堂皇不同,宋庠的府邸布局疏朗大氣,處處透著文人的清雅。
庭院開闊,青石鋪地,幾株高大的松柏蒼翠挺拔,枝葉間篩下細碎的光。
曲折的回廊連接著幾進院落,廊下懸著鳥籠,清脆的鳥鳴更添幾分幽靜。
門房引著陸北顧來到一處臨池的軒榭前,輕聲道:“阿郎,小郎君到了。”
“進來吧。”
一個不算高的聲音從軒內傳出。
陸北顧邁步而入。
軒內陳設素雅,一桌、一榻、數椅,靠墻是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塞滿了書卷。
陽光透過精致的雕花木窗,灑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
一位身著深青色常服、須發已見花白的長者,正負手立于窗前,背對著門口,望著窗外池塘中幾尾悠閑的錦鯉。
他的身形并不高大,甚至略顯清瘦,但那挺直的脊背,卻讓人感覺仿佛面對的是一座沉默的山岳。
聽到腳步聲,宋庠緩緩轉過身。
他的面容與宋祁有五六分相似,同樣清癯,同樣帶著文人的風骨,但眉宇間的氣質卻截然不同宋祁的慵懶風流在他臉上不見分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歷經宦海浮沉、閱盡人間滄桑后的通透。
宋庠的那雙眼睛尤其深邃,目光平和,卻仿佛能洞穿眼前人的心思。
“晚生陸北顧,拜見宋公!”
陸北顧心頭一凜,不敢怠慢,深深作揖行禮。
宋庠的目光落在陸北顧身上,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靜靜地打量著這位被自己那性情疏狂的弟弟托付家書而來的少年郎。
身量挺拔,眉目清朗,眼神沉靜中帶著一絲銳氣,舉止從容有度,不卑不亢,僅憑這份初見的氣度,便已勝過許多浮躁的年輕舉子。
“不必多禮。”宋庠抬了抬手指頭,“把信給我就坐吧。”
陸北顧把宋祁的家書雙手交給宋庠,隨后依言坐下,但只坐了椅子的前半部分,脊背挺直,雙手置于膝上。
軒內一時安靜下來,唯有窗外鳥鳴啾啾,池塘水波微瀾。
看著家信,宋庠的目光,漸漸地有些飄忽不定。
他似乎回到了記憶里那遙遠的童年時光,棗樹下的翹首期盼,寒夜里的咿唔誦書,破寺中的齏飯共衾那些深埋心底被歲月塵封的溫情畫面,被弟弟的筆觸重新喚醒。
片刻,宋庠的目光重新聚焦,那絲溫情悄然隱去,恢復了平日的深邃。
“你既是瀘州舉子,此番進京,是為明年春闈?”
“正是。”陸北顧答道,“晚生僥幸得中嘉祐元年瀘州解元,特來東京應嘉祐二年禮部省試。”
“子京在信中,盛贊你詞作不凡,‘月是故鄉魂’一句,道盡游子情腸,更暗含天地逆旅、光陰過客之思,頗有老杜遺風他性子疏闊,極少如此推崇后輩。”
陸北顧連忙謙遜道:“晚生一時感懷,信筆涂鴉,蒙小宋學士謬贊,實是惶恐。”
“不必過謙。”宋庠微微搖頭,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追憶,“能令子京動情,寫下那般肺腑之言的家信,已是難得,他信中所述少時舊事.亦讓老夫心緒難平。”
見狀,陸北顧立刻從懷中取出趙抃的推薦信。
“晚生在四川時,蒙今殿中侍御史趙公不棄,亦曾指點迷津。趙公聞知晚生奉書前來,特命晚生將此信一并呈予宋公。”
宋庠看完趙抃的推薦信之后,沉吟了片刻,說道。
“老夫自布衣時便已頗有文名,及中進士,又于館閣翰院任職多年,至老仍讀書不倦,也算是有幾分學識閑居在家教個學生,不算什么難事。”
陸北顧心中一喜,知道這便是宋祁那封家書的兌獎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