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陸北顧對于廟堂勢力分布的這種認識,目前來講還是相當粗糙的。
其中還有很多人、很多事,都有著超乎想象的復雜程度,不是說簡單粗暴地非黑即白所能劃分的。
哪怕是同一派系,在不同事情上的態度和立場,都有可能完全不同。
而且廟堂就是如此,不管是怎樣的君子,只要卷進去,那么難免會被動或主動地參與其中,時間久了,很多事情到底是出于公心還是私心,就說不清了。
尤其是因為理念不同,哪怕都出于公心,君子與君子之間,也會互相攻訐。
為的,就是獲取權力,從而實現自己的抱負。
可誰的抱負是正確的,又有誰能評判呢?或許只能交給時間了。
“罷了,外調就外調吧為師是御史臺的一員,自當榮辱與共,君子問心無愧便好。”
正如趙抃所言,人在廟堂往往身不由己。
實際上,趙抃在回朝的這幾個月以來,已經很努力地在承擔好一個御史的職責了。
有些事情他可以不摻和進去,但出于職責,趙抃還是義無反顧地在上疏,譬如彈劾劉沆、彈劾王德用、彈劾范鎮,以及建議仁宗馬上立儲、懲處六塔新河事件責任人等等。
因此,趙抃也得罪了很多人,尤其是劉沆。
劉沆想要拉著御史臺的這些人同歸于盡,所以上疏仁宗“自慶歷以后,臺諫官專權用事,朝廷命令一出,事無對錯一概議論,必使其主張獲勝方止。又專好揭發他人難以辨明的隱私,以中傷士大夫,執政大臣畏懼其言論,對他們提拔尤其迅速”。
為此,劉沆利用宰相職權,提議推行御史遷轉之格,將御史臺的御史們大規模外調。
劉沆的提議當然是挾私報復,三歲兒童都能看得出來。
但仁宗還是同意了。
倒不是仁宗容易被忽悠,而是此時孤立無援的仁宗疑心大起,對于言官們先后彈劾他的兩位心腹愛將狄青、王德用,以及建議他馬上立儲,都非常地感到懷疑,并且有著強烈的不滿情緒。
這很好理解,仁宗當然是整個華夏歷史上都難得的仁慈之君,但絕不能因為仁宗仁慈,而忽略了其權術手腕。
仁宗享國數十年,除了天圣時期由太后劉娥秉政之外,基本上都是他自己在維系廟堂的平衡,處理大宋內外各種事情。
哪怕如今仁宗到了晚年,他依舊想要憑借權術,牢牢地掌握住廟堂局勢,給他生個親兒子繼承皇位爭取時間。
而對于仁宗來講,不管是出于頻繁調任文官的慣例,還是避免言官結黨,劉沆的提議都非常有用。
所以劉沆才能在罷相之前,拉著御史臺的言官們同歸于盡。
而從前年張貴妃未留下皇子便去世,后妃派瓦解;到去年陳執中致仕,保守派勢力削弱;再到今年新政派文彥博、富弼拜相,仁宗中風,禁軍誣告事件后文彥博與劉沆決裂,再再到立儲之爭導致狄青、王德用先后卸任樞密使。
這些此前由零散信息拼湊出的事情線索,在今天與趙抃交談后,陸北顧終于在腦子里把前因后果都串了起來,迷霧散盡。
他對于如今廟堂中的局勢和近年來事件的前后邏輯關系,都有了一些認知,而心中對即將展開的拜謁歐陽修與宋庠之事,也已然有了清晰的路徑。
歐陽修雖然與文彥博等人還是朋友,但慶歷新政失敗之后,他是有所反思的,所以如今在政事上,其實態度并不與文彥博等人完全一致,甚至有時候會唱反調。
所以,拜訪歐陽修,并不會將陸北顧卷入到廟堂斗爭之中。
而給宋庠送家書,也是利大于弊的事情,若是能得到宋庠這個“連中三元”之人的指點,對于陸北顧明年考禮部省試,有著極為關鍵的作用。
他緊繃的心弦頓時松弛下來,連忙起身再次作揖行禮:“多謝恩師指點迷津!學生心中疑慮盡去矣!”
“不必多禮。”趙抃擺擺手讓他坐下,“你初來東京,人事紛繁,謹慎些是好的不過也無需過分憂懼,廟堂上的事情離你還很遠,考中進士再考慮這些問題不遲。總而言之,不管遇到什么人,持身以正,待人以誠,依禮而行即可。”
“然后拜謁之事,歐陽永叔一代文宗,學問雖大,科舉上面卻未必真的會教人,你可試試能否求教于宋公序,宋公序畢竟是‘連中三元’之人.可惜馮當世不在京中,不然倒是可以請他教你。”
馮當世,指的是富弼的女婿馮京,聽起來趙抃跟他關系還可以。
《資治通鑒后編》記載“進士自鄉舉至廷試皆第一者才三人,王曾、宋庠為名宰相,馮京為名執政,風節相映,不愧其科名焉”。
所以,除了真宗朝那位升遷速度驚人,并且在真宗朝和仁宗朝之間力挽狂瀾的王曾,其實仁宗朝“連中三元”之人就宋庠和馮京兩人了。
而馮京是八年前“連中三元”的,對于科舉考試版本的理解,可能更新一些。
不過找不到馮京,若是能憑借這封家書得到宋庠的教導也是極好的事情,畢竟宋庠的學問跟馮京這個年輕人比,肯定是要更加高深的。
趙抃思忖片刻,又提筆親自給陸北顧寫了一封推薦信,并且在信的外面寫了宋庠府邸的地址。
“你拿著這封信,連同家書一起給宋公序吧。”
“多謝恩師!”
他話鋒一轉,語氣更顯關切:“而眼下最緊要的,還是安心備考,距離省試還有些時日,萬不可荒廢了功課,若有詩賦方面的疑難,亦可隨時來此間尋我。”
“是!學生謹記恩師教誨!”
陸北顧心中暖流涌動,鄭重應下。
若是有頂級的師資,再加上備考時間充裕,對于明年嘉祐二年的禮部省試,陸北顧覺得還是很有希望通過的。
隨后師徒二人又聊了些四川的事情,以及京中備考的注意事項,直至日頭西斜,陸北顧才起身告辭。
趙抃親自將他送至院門口,看著他消失在小甜水巷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