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聽到“陸北顧”的名字,臉上露出恍然之色。
“原來是陸小郎君!阿郎前些日子還念叨過,快請進!”
宋代與唐代不一樣,雖然貴族、士大夫、富商的家中依舊會有仆從,但跟唐代仆從的“賤民”身份不同,宋代的仆從作為“良民”與主家之間的關系是雇傭關系,通常會簽牙契約定好服務年限和工錢,并且不再會跟唐代一樣被主家隨意買賣、轉贈或打殺。
“阿郎正在書房,小郎君隨我來。”
庭院不大,卻極是雅致整潔。
青磚鋪地,墻角幾叢修竹,石階旁點綴著幾盆應時的菊花,開得正好,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
老仆引著陸北顧穿過庭院,往后來到一間向陽的書房前,輕聲道:“阿郎,瀘州的陸小郎君到了。”
“哦?快請進來!”一個溫和中帶著欣喜的聲音從房內傳出。
陸北顧推門而入,只見一位身著深色常服、面容清癯的長者正從書案后起身,正是闊別數月的老師趙抃。
他比記憶中添了些許風霜,但那股剛正清雅的氣度卻更顯醇厚。
“學生陸北顧,拜見恩師!”
陸北顧心頭一熱,搶前作揖。
如果沒有在成都的時候,趙抃指點他詩賦,恐怕他從縣學到州學的路,未必會走的那么順暢。
趙抃快步上前,親手扶起他,上下打量著,眼中滿是欣慰的笑意:“好好好!沉穩了不少!一路辛苦,快坐!”
書房內陳設簡單,一桌、兩椅、一書架,墻上掛著幾幅字畫,皆是疏朗淡遠之風,案上筆墨紙硯齊備,攤開的書卷還帶著墨痕。
趙抃拉著陸北顧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親自倒了杯溫茶遞過來。
“何時到的東京?落腳何處?怎地尋來的?”
陸北顧捧著溫熱的茶杯,感受著老師真誠的關懷,一路的奔波勞頓和初入開封的疏離感仿佛瞬間消散了。
他將事情簡明扼要地向老師稟告。
趙抃聽得仔細,不時頷首,尤其聽到他落腳寺廟,贊許道:“寺中清靜,安心備考才是正理。”
他話鋒一轉,關切地問道:“家狀、解狀可已繳訖禮部了?”
“回恩師,學生正是剛從禮部貢院來的,已辦妥了。”陸北顧恭敬答道。
“嗯,那就好。”
趙抃捋須微笑,目光落在陸北顧臉上,帶著洞悉世情的了然。
“你來我這里,除了應考,想必心中還有不少事吧?今日可是有所求教?”
陸北顧心頭微動,趙抃果然目光如炬。
他不再猶豫,從懷中取出那兩封書信,把事情說了。
張方平寫給歐陽修的信,是當著趙抃寫的,趙抃知道。
而不久前宋祁給宋庠寫的家信,委托給陸北顧轉交,這事才是關鍵。
畢竟,宋庠身為前宰相,觀文殿大學士、兵部尚書,在五月剛從許州任上調離,回到開封之后,官家只是詔令其隨中書門下官員班次參加朝會,出入儀仗參照宰相標準,卻并未有新的任用,顯然這里面是有說法的。
趙抃輕輕將兩封信放在案上,看向陸北顧,眼神溫和:“你能想到先來問我,這份謹慎是對的。”
他端起茶杯,輕呷了一口,似乎在斟酌言辭。
片刻后,趙抃緩緩道:“歐陽永叔與宋公序,俱是國之重臣,文壇泰斗。歐陽永叔銳意革新文風,提倡古文,反對西昆浮華,雖阻力不小,然其心可嘉,其志可佩。公序兄則更重典章禮制,向來持重端方二人道或有不同,然皆為社稷股肱,私誼雖不親密,卻也并無齟齬傾軋之事。”
他頓了頓,看著陸北顧認真聆聽的神情,繼續道:“更何況張安道不日就將復任三司使,此信由你呈上,歐陽永叔必欣然接納。至于宋子京的家書,你只管送去便是,宋公序于公事上或與其弟見解不同,但兄弟之情,血脈之親,豈是外物可斷?便是宋公序真跟誰有隙,你送家書,乃人之常情,也無人會因此見怪。”
“這么說,宋公序還是與人有隙?”
陸北顧問的小心,但趙抃知道,要是避而不談,他這個學生心里肯定不踏實。
于是,趙抃解釋道:“有肯定是有的,也不是什么秘密,宋公序一向與文寬夫(文彥博)、包希仁(包拯)不睦,皇祐三年包希仁彈劾宋公序‘不戢子弟,在政無所建明’,宋公序因此罷相,私下曾說包希仁‘只以峭直邀名’.不過現在文寬夫也顧不上宋公序了,正忙著跟劉沆斗法呢。”
陸北顧注意到,趙抃對于所有提及到的人物,都是以字來稱呼的,唯獨對劉沆這位宰相,直呼其名。
這顯然是很不尊重的,而言外之意也很明顯,趙抃本人跟劉沆關系很差。
而趙抃說的“文彥博與劉沆斗法”這個事,陸北顧在來的路上,聽曾鞏和呂惠卿等人聊廟堂之事的時候已經略有耳聞了。
一個反印象流的事情是,作為慶歷君子之一的文彥博,他的升遷之路,其實與張貴妃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張貴妃作為仁宗最深愛的女人,獨受恩寵十幾年,在仁宗的刻意縱容下,在外朝同樣有著相當大的勢力依附于她這里面的道理很簡單,仁宗一直想要把曹皇后也廢了,這就必須要有有分量的文官在外朝給張貴妃說話。
因此,文彥博和劉沆、張堯佐等人,依附張貴妃,都得到了超出正常速度的快速升遷。
要是張貴妃還活著,文彥博和劉沆他倆其實沒什么矛盾,可惜紅顏薄命,仁宗還沒廢后,三十來歲的張貴妃就去世了。
于是,文彥博和劉沆之間的矛盾開始逐漸激化,而兩人矛盾的公開化,正是在今年。
今年年初仁宗中風之后昏迷在榻,正好有人向當時的開封知府王素告發,說有禁中基層軍官煽動士卒意圖作亂。
這幾乎讓人本能地聯想起十余年前的“慶歷宮變”,更讓人聯想到五代十國時期重演過無數次的基層軍官士卒推舉高級武官造反。
而彼時的兩位樞密使,一個是狄青,一個是王超之子王德用,全都是深得軍心的宿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