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我倒是不清楚,不過你可以去御史臺問問。”
山羊胡吏員想了想,說道:“你出了貢院向西到南熏門內大街,然后向北走,經過蔡河上的龍津橋進朱雀門,朱雀門里面就是內城了,到了內城順著御街繼續北走,御街西側便有開封府衙,在看到開封府衙的路口西轉直走,御史臺就位于這條東西向的街上,處于尚書省東門的南側,應該不難找。”
這一串話聽起來很亂,但陸北顧的方位感很好,完全能理解。
實際上就是找到南熏門內大街后向北一直走,看到開封府衙再西走就到御史臺了。
而路線雖然不復雜,但距離卻著實不算短。
一路走到御史臺,哪怕陸北顧這般年輕小伙子,都累的直喘氣。
歇了一會兒之后,陸北顧向御史臺的門吏出示了自己的省試號牌,隨后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但御史臺的門吏根本不搭理他泄露官員住址,出了事誰負責任?
而且就算告訴住址,一般也找不到人。
因為大宋京官都是卯時(6點)上班,未時正(14點)下班,如果遇到三伏天,甚至午時即可下班。
而除了需要參加早朝的常參官,必須得天不亮就赴待漏院等候去垂拱殿奏事,其他的京官都悠閑得很,下午下班后精力普遍還很充沛,通常會選擇去尋些樂子.或去正店吃酒、或去瓦子看表演、亦或是參加宴會,總之都是到晚上才會回家的,所以下午大概率是不在家的。
這時候,御史臺的正門走出一位身著緋袍、腰佩銀魚袋的官員。
“這是怎么了?”他隨口問道。
小吏答道:“這人來尋趙公。”
陸北顧連忙道:“晚生乃殿中侍御史趙公門生,此次赴京參加禮部省試,想要拜謁趙公,只是不知趙公府邸所在,故而前來御史臺相詢。”
“你叫什么名字?”
“瀘州陸北顧。”
“陸北顧?”緋袍官員思忖剎那,似是有印象,“確實聽他夸贊過趙公為人清介,不喜奢華,并未住在官廨集中的內城西側,而是居住在內城東南隅的小甜水巷內。”
“你由此出門,穿過御街繼續東行,看到大相國寺的后門,再往東北走便是小甜水巷,記住,是小甜水巷,不是第一、二、三、四甜水巷,小甜水巷里墻后有株老梅樹的便是,巷子頗深,需仔細尋訪。”
“多謝指點!敢問上官高姓大名?”
“侍御史知雜事范師道。”
大宋言官系統,又被稱為“臺諫”,其中臺指的便是御史臺,諫則是諫院。
御史臺的正職是御史中丞一人,副職便是侍御史一人,再往下則是殿中侍御史兩人,以及監察御史六人。
其中殿中侍御史是常參官,必然列席朝會監察百官,并有彈劾百官不法行為的職責,監察御史則是分別負責監察六部和地方事務的。
而侍御史作為御史臺的副職,若是帶上了“知雜事”這個頭銜,就等于是“主持御史臺日常工作”了,這也意味著御史中丞其實不管事。
這么說,這位還是趙抃的頂頭上司。
“學生謝過范公!”陸北顧又道。
范師道擺了擺手,坐上了御史臺門口停著的騾車離開了。
陸北顧歇了會兒,他本來想雇輛驢車,但好巧不巧,這里附近都是官衙.尚書省、中書省、開封府衙、御史臺,全都扎堆在這里,官員出行都有自己的車,便是沒有,屬下小吏也會給他們雇馬車或騾車。
因此,物美價廉的驢車在這里根本看不到,更沒有驢車車夫敢來這里拉客,畢竟這種地方除了歸開封府衙的勾當左右廂公事,也就是俗稱的“廂官”管理,更是有街道司的兵丁到處巡邏,抓住了來這里拉客的驢車車夫,驅趕都算輕的,嚴重點連驢帶車直接沒收了。
所以,陸北顧一咬牙,繼續走!
他依著范師道所指,原路返回到了開封府衙門口,然后橫穿過繁華的御街,繼續向東走,經過的這條路位于大乾明寺和大相國寺之間,人還是不少。
不過,再往東北方向走,內城的官衙氣派和御街的極致繁華便漸漸淡去,街道雖仍整齊,兩側卻多了些樸素的民居和售賣日用雜貨的小鋪。
而等到進了甜水巷,陸北顧只覺得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清冽、微潤的水汽。
這地方為什么被稱作“甜水巷”呢?
因為開封城的很多地下水鹽堿含量都很高,味道很苦,而開封城附近水系雖然繁多,如黃河、汴河、蔡河、五丈河等,但水質卻不行,所以這些水都統稱作“苦水”,只能用來洗衣、生產。
而“甜水”便是可直接飲用的井水,開封城里其實很多地方都分布著甜水井,但唯有內城的這片區域,甜水井格外地多,久而久之,便稱作“甜水巷”。
至于游戲《逆水寒》里,將甜水巷當做娛樂場所,其實是不太符合史實的。
因為開封城里那種妙齡少女比較多的地方都集中分布在內城東側區域,跟甜水巷還有段距離呢,而且甜水巷的商業邏輯是賣水。
這里聚集了很多專門賣水的商販,并衍生出了以水為基礎的商業活動。
“哎——甜水來咯——新汲的井水,透心涼咧!”
不時就有吆喝聲傳來,帶著特有的韻律,這便是傳說中的“甜水令”了。
推著獨輪水車的漢子,車上固定著數個碩大的木桶,桶沿濕漉漉的,正沿著巷子緩慢巡行叫賣。
而除了流動的水販,巷子里更多的是臨街開設的“水鋪”和“飲子攤”。
水鋪門口往往砌著水池或擺放著大水缸,上面覆著木蓋或細篾席以防塵,伙計或是用木瓢舀水裝入顧客自帶的容器,或是直接將水注入鋪內。
而更吸引他的,則是那些“飲子”攤。
甜水巷道路兩側的“飲子”攤到處都是,各色各樣的木牌或小幡上寫著飲子名目,香氣或清甜、或酸爽、或帶著草藥特有的芬芳,在濕潤的空氣里交織彌漫。
而所謂“飲子”便是這時代各種用甜水調制的冷熱飲料,他在瀘州就看計云喝過紫蘇飲子,開封的飲子種類則更為繁多,堪稱琳瑯滿目紫蘇飲子、綠豆湯、漉梨漿、酸梅湯,除了這些常見的,更有用新鮮果子搗碎調制的姜蜜柑水、荔枝膏水、沉香水、香薷飲等等不同口味的飲子。
“客官,走累了吧?來碗酸梅湯?生津止渴,祛除秋燥,最是爽利!”一個守著飲子攤,頭戴青色小帽的精瘦漢子見陸北顧站在巷口張望,臉上還帶著疲憊的神情,立刻熱情地招呼道。
陸北顧確實走得口干舌燥,喉嚨發緊。
他咽了口唾沫,走到攤前,開口問道:“敢問‘小甜水巷’該往哪邊走?”
那精瘦漢子臉上的熱情笑容瞬間淡了幾分,眼神滴溜溜一轉,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拿起一個粗瓷碗,從旁邊一個冒著絲絲寒氣的木桶里舀起深紅色的酸梅湯,手腕一抖,那清涼的汁水便穩穩落入碗中,幾顆飽滿的梅子沉浮其間。
他熟練地將碗推到陸北顧面前,臉上重新堆起笑容:“客官,這甜水巷里頭,名字相近的巷子可有好幾條呢!您這空口白牙地問路,小人我生意忙,一時還真有點迷糊.要不,您先嘗嘗我這祖傳方子的酸梅湯?解了渴,腦子清爽了,小人也好給您指個明路不是?七文錢一碗,加冰的,最是消乏!”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陸北顧心中了然,而他長途步行至此,估摸著少說也都走了有五六公里的路了,也確實渴極,再加上七文錢也不算貴,便不再猶豫,從袖中摸出銅錢放在攤上道:“那便來一碗吧。”
“好嘞!客官您爽快!”
漢子麻利地收了錢,笑容立刻真誠熱切了許多,將碗又往前推了推。
“您請慢用,包您喝了還想喝!”
陸北顧端起碗,冰涼沁骨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他喝了一大口,酸甜冰涼的汁水帶著梅子特有的清香瞬間充盈口腔,滑過干渴的喉嚨,渾身的疲憊都被這口涼意壓下去不少,精神也為之一振。
他忍不住又喝了幾口,喝完才放下碗,嘴里咀嚼著梅子,囫圇贊道:“果然好味道。”
“嘿嘿,祖傳的手藝,就指著這口甜水巷的好水呢!”漢子得意地搓著手,見陸北顧喝得滿意,這才給他指路道:“客官您要找的‘小甜水巷’啊,喏,就是那條,看著不起眼的巷口,拐進去一直走就是了。”
陸北顧順著小販所指,步入那條略顯幽靜的小巷。
小甜水巷果然幽深,道路僅容兩三人并行,青石板路被歲月打磨得光滑。
巷內多是些白墻灰瓦的小院,顯得寧靜安詳。
他一邊走,一邊留意著門前的景象,尋找著那株老梅樹。
終于,在巷子中段,他看到了扇不起眼的木門,門扉虛掩著并未緊閉,而門旁倚墻生長著一株枝干虬勁的老梅樹。
時值深秋,雖無梅花,但那蒼勁的枝椏斜逸而出,在澄澈的秋陽下投下疏朗的影,自有一股清寂高潔的韻味。
陸北顧心中涌起一股激動,斜穿了小半個開封城,終于找到了!
他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氣,上前輕輕叩響了門環。
“篤、篤篤。”
門內很快傳來腳步聲,一個穿著干凈布衣、約莫四十許的老仆拉開了門,疑惑地打量著眼前這位年輕士子:“郎君何事?”
陸北顧恭敬地作揖:“煩請通稟趙公,瀘州舊日弟子陸北顧,特來拜謁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