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從赤壁順江而下,經鄂州至江州,過鄱陽湖而不入,終于抵達揚州。
大運河與長江在此交匯,形成了前所未有的繁忙景象。
碼頭上貨物堆積如山,不僅有糧食,還有薪炭、飼料、竹木藤手工制品、雜貨日用品、銅鐵器、茶葉等大宗商品,除此之外,更有來自海外的龍涎香、象牙、珊瑚等奇珍異寶,繁華富庶之氣撲面而來。
在這里,他們遇到了等候著曾鞏的家人們,隨后一起換乘專門在大運河中行駛的平底客舟繼續北上。
與長江的浩瀚奔騰不同,大運河水流平緩,兩岸是人工修筑的堅實堤岸,視野開闊。
船行數日,抵達淮陰,這里是大運河與淮河的交匯點,也是重要的漕運樞紐。
隨后過泗州入宿州,大運河兩岸的景色也逐漸由水鄉澤國轉變為更為開闊的平原,田野里冬小麥已吐出新綠,一望無際。
淮北兩岸村落多為土坯房,屋頂茅草厚實,煙囪里冒著筆直的炊煙。
有些出乎陸北顧意料的是,這里甚至時不時就能見到牧羊人驅趕著羊群在堤岸緩坡上吃草。
穿過宿州著名古橋埇橋,不久后,便進入了南京應天府地界。
大宋跟大明不同,大宋的南京應天府指得是商丘,這地方前唐叫睢陽,五代十國的時候稱宋州。
之所以能成為大宋的五京之一,是因為趙匡胤當年任殿前都點檢、兼宋州歸德軍節度使,陳橋兵變之后,因為發跡于宋州,遂改國號為“宋”。
大宋的國名就是這么來的,宋州自然也因趙匡胤沾了光。
這地方雖不如揚州那般繁華,卻自有一種雄渾的氣度,碼頭上官船比例明顯增多,城垣之上更是雉堞森嚴,有著完整的城防工事。
離開南京應天府,船便駛入了直通東京開封府的汴河,水流依舊平緩,但河面明顯繁忙到了極點前后左右,盡是吃水頗深、滿載貨物的巨型漕船,船隊首尾相接,浩浩蕩蕩,如同一條浮在水面上的長龍。
而除了汴河水運,兩岸的官道之上,陸運的車馬行人亦是絡繹不絕,皆朝著同一個方向駛去。
“看!快看!”曾布眼尖,指著前方地平線激動地喊道。
幾人循聲望去,只見水天相接的極遠處,一片仿佛沒有邊際的、龐大到令人窒息的城郭輪廓,正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在深秋澄澈高遠的蒼穹下,如同蟄伏于大地盡頭的上古巨獸。
而最令人震撼的,是汴河入城方向那一片水域.無數高聳的桅桿,密密麻麻,如同突然從水底生長出的、無邊無際的森林,遮蔽了遠方的大片天空。
遙遙望去,這些船只首尾相連、舳艫相銜,形成了一道由木料、繩索和風帆構成的、緩緩流動的壁壘,幾乎塞滿了整個河面。
“萬國輻輳,天下樞機。”
崔文璟的話語里有著久別重逢的感慨:“此城乃大宋之冠冕,寰宇之明珠。”
這話說的一點都沒錯,在這個時代,沒有任何一座城池能與開封相提并論。
此時此刻的世界上,論都城的人口規模,第一名大宋的東京開封城人口約為150萬人,第二名遼國的南京析津府(即燕京)人口約為30萬人,第三名的拜占庭帝國的君士坦丁堡人口約為20萬人,第四名法蒂瑪王朝的開羅城大約為15萬人,第五名阿巴斯王朝的巴格達城更是只有10萬人。
不過對于城池而言,拋開面積談人口是不恰當的,人口密度才是更能反映城池實際情況的數據。
根據《宋史·地理志》記載,開封城周長為五十里,而根據現代考古勘探計算,開封城的面積約為52.5平方公里,也就是說人口密度為2.86萬人/平方公里。
這是個什么概念呢?
以面積極為接近宋代開封城的現代北京西城區來對比,西城區行政區劃面積為50.70平方公里,常住人口約109.5萬,人口密度為2.16萬人/平方公里要算上白天通勤工作的人口,以及前來游覽的外地游客,人口密度才勉強與北宋開封接近。
所以,開封在古代雖然足以稱得上巨城,但受限于建筑高度以及人口規模,在市井中生活的實際感受,其實是會覺得比較擁擠的。
沒過多久,客船便如同匯入洪流的涓滴,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而兩岸也開始出現了大量的沿河商鋪、倉庫、民宅。
擁擠的汴河中,滿載著貨物的商船比比皆是,更有掛著奇異旗幟、形制迥異的“蕃舶”,船身造型奇特,顯然是來自高麗、交趾甚至更遙遠的海外國度。
而空氣中更是彌漫起了復雜的味道——河水的濕腥、新糧的谷香、船木的桐油味、魚蝦的鮮氣、食物的香氣。
排了很久的隊,他們乘坐的客船才抵達那艘著名的虹橋。
只見一座巨大的單孔木拱橋,如同長虹臥波,橫跨在汴河之上。
橋上人流如織,車馬喧囂,橋下船只往來如梭,在橋洞中穿行,形成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圖》。
“此乃天下拱橋之冠。”崔文璟解說道,“橋下甚至可過千石大舶。”
他們的客船緩緩穿過虹橋的橋洞,短暫的陰影籠罩下來,而穿過橋洞后,眼前豁然開朗。
——東水門!
這座開封最繁忙的城門并非單一門洞,而是由巨大的閘門、甕城和水道組成一套復雜的防御和通行體系。
水道入口處,水流明顯變得湍急,數道粗大的鐵鏈橫亙在河面上,由岸邊的絞盤控制,用于在必要時封鎖河道。
而身著扎甲的士兵持著步槊或長斧,肅立在高高的閘門兩側和甕城墻頭,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下方川流不息的船只。
城外,巨大的石砌碼頭上面的“卸貨埽岸”極為繁忙,無數赤膊的腳夫喊著號子,扛著比人還高的麻包、沉重的木箱、成捆的貨物,在船只與岸上的貨棧、牛馬車隊之間健步如飛。
岸上,稅吏手持算籌和賬簿,在一排排棚屋前指揮著商船靠岸查驗,然后進來繳納商稅和入城稅。
腳夫的號子、稅吏的呵斥、商賈的爭論、小販的叫賣、牛馬的嘶鳴、車輪的滾動、船板的碰撞、水流的嘩啦空氣中各種聲音的喧囂達到了頂點,無數種聲響匯聚成震耳欲聾的聲浪,如同實質般撲面而來,沖擊著每一位初來者的耳膜。
他們乘坐的客船在稅吏指揮下,緩緩靠向東水門內的一處碼頭,陸北顧緊緊抓住船幫,目光掃過眼前這熱鬧到近乎沸騰的景象。
這便是東京開封府!
大宋的心臟,世界的中心!
在這座仿佛由無盡人煙、財富與權力構筑成的龐然巨物面前,個人的渺小感油然而生,卻又讓人陡然生出一股身處歷史洪流中心的興奮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