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過赤壁古戰場記》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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艙內一時寂靜,只有油燈燈芯偶爾爆裂的細微動靜不時響起。
“子固兄此詩,氣韻沉雄,思慮深遠,已是極難得的上乘之作,在下自忖于詩道一途,才力恐難及此境。”
他坦誠地看向曾鞏,并無絲毫矯飾。
“然則,今日親歷烏林故壘,憑吊千古烽煙,心中塊壘如鯁在喉,萬千思緒翻涌難平。詩之體量,也難盡抒此思此感。”
陸北顧微微一頓,迎著眾人的目光說道:“是以,在下斗膽,寫一篇散文,或可一吐胸臆,不知諸君可容我試筆?”
對于陸北顧這番話,眾人心思各不相同。
呂惠卿只感覺輕松了不少,畢竟他方才作詩已經是竭盡全力了,但同題材、內容的詩作,他比曾鞏所作的質量明顯差得遠。
此刻他見陸北顧也主動言明作詩不如曾鞏,無形中就減輕了他的心理壓力,而再聽聞陸北顧竟主動要挑戰難度更高的散文,驚訝之余更添幾分看客心態。
呂惠卿的面上浮起鼓勵的笑容:“哦?賢弟欲以散文抒懷?此乃雅事!長夜漫漫,正宜觀覽妙文。”
王韶眉頭微揚,但并未說什么,只是對陸北顧的坦誠和選擇頗為意外,不過散文若能說透道理,剖析古今,未必不如詩之華彩。
崔文璟則說道:“文章本天然而成,興之所至,不拘一格方是妙境。”
曾鞏聽了陸北顧之言,眼中欣賞之色更濃,他為人謙和,從不以己之長傲人,陸北顧的坦誠并未引來他的輕視,反而更加期待這篇散文。
畢竟,作為散文大家,曾鞏深知一篇好的散文,立意、結構、氣韻、辭章缺一不可,其難度絕不下于一首好詩,甚至猶有過之。
陸北顧愿意嘗試,本身就值得鼓勵。
艙內氣氛悄然變化,適才爭相詠詩的激昂余韻沉淀下來,眾人屏息凝神地期待著陸北顧的散文作品。
陸北顧在木箱上鋪開紙張,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塊從烏林丘頂拾起的黝黑石頭上。
石面粗糙,那幾道疑似灼燒的暗痕在昏黃的燈光下若隱若現。
他提起筆,墨在硯中潤開,如同此刻他心中翻騰的思緒,亟待傾瀉。
隨后,思考完畢的陸北顧,提筆寫下這篇散文,一氣呵成。
“《過赤壁古戰場記》
丙申之秋,余偕諸友同舸,泊于烏林。
時維霜降,長風蕭肅。南望赤壁,斷崖如赭。但見濁浪排空,大江東注,乃知此即周郎破曹之故壘也。
子純撫岸礁而嘆曰:‘昔者孟德提百萬之眾,旌旗蔽日,舳艫千里,其勢若欲吞吳越而傾東南!然孫劉以火攻之策,一夕灰飛煙滅。彼時檣櫓摧折,金鐵交鳴,士卒呼號,江水盡赤者數日,腥風彌月不散。’
子固拊膺,北指愀然曰:‘豈獨漢末哉?元嘉草草,宋主效驃姚故事,輕躁北征。然拓跋南下,飲馬瓜步。江北父老,扶攜驚走,田園丘墟,哭聲動野。’
余聞之默然,俯拾江灘,得一斷戟,鐵色沉黯如凝血,鋒刃半銷于沙礫。摩挲其銹,寒氣侵骨,恍見烽煙蔽月,戰鼓裂云,金戈鐵馬奔突于前。
噫吁嚱!彼蒼者天,生民何辜?兵戈一起,遑論曹劉之勝負、元嘉之成敗耶?其填溝壑、委泥沙者,非黔首黎庶之血肉而何?
英豪功業,史冊煌煌,而江畔曝骨之卒,野哭流離之民,姓名湮滅,誰復記之?徒令后人臨此浩渺,慕其風流而忘其瘡痍,豈不悲夫?
歸舟夜中,隨波上下。星河垂野,山川寂寥。
余欲寢,然驚濤砰訇,拍舷若萬馬夜嘶,推枕竟不成寐。遂披衣起坐,屬文以志斯感。”
墨跡未干的紙張鋪在木箱上,昏黃的燈光將這篇《過赤壁古戰場記》映照得字字分明。
眾人圍攏過來,目光灼灼,逐字逐句地默讀著。
與宋代其他散文一樣,陸北顧的這篇散文,同樣運用了一些文學創作技巧,對現實經歷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虛構、重塑。
比如曾鞏并沒有談及“元嘉北伐”,陸北顧在高丘上撿到的也不是斷戟而是石頭,同樣,陸北顧也并非是睡不著才起來寫下這篇文章記錄感受。
不過這些文學上虛構與重塑,并不影響什么,反而是宋代文人的常用手法。
不多時,眾人便陸續讀完了。
呂惠卿的臉色變幻不定,他方才還沉浸在自己詩作中,此刻卻被這篇散文徹底震住了。
“這、這當真是賢弟今夜所作?”他有些難以置信。
看了看木箱上的散文,又看了看神情鎮定自若的陸北顧,呂惠卿此刻的心情極為復雜.震撼、佩服,甚至隱隱有一絲被比下去的失落,但更多的是對這篇奇文的敬畏。
而王韶則是意識到,自己先前對陸北顧的認知,恐怕還是太淺薄了。
陸北顧的這篇《過赤壁古戰場記》,幾乎下意識地讓他想到了《阿房宮賦》里面那段“使負棟之柱,多于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于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于周身之帛縷”。
這讓王韶不由地感嘆道:“此文文氣貫通如長江大河,沉雄悲慨,竟似有杜樊川《阿房宮賦》之遺風!而兵者,兇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然自古征伐,廟堂籌策,或為一統,或為雪恥,然其代價幾何?‘填溝壑、委泥沙者’何止萬千!尤其‘徒令后人臨此浩渺,慕其風流而忘其瘡痍’之句,實在振聾發聵!”
崔文璟已是心潮澎湃,他反復咀嚼著那些精煉而極具畫面感的句子,只覺得“濁浪排空,大江東注”、“鐵色沉黯如凝血,鋒刃半銷于沙礫”、“恍見烽煙蔽月,戰鼓裂云,金戈鐵馬奔突于前”這些文字在他腦海中交織成了一幅幅震撼人心的畫面。
而當他讀到結尾處那“星河垂野,山川寂寥”的孤寂與“萬馬夜嘶”的驚心動魄,更是感同身受,因為陸北顧真的把他們此時在客船上的所見所感,真實地寫了出來。
“此文情感沉郁,立意深遠,洞穿千古,悲憫蒼生!今夜能親見其成文,實乃文璟平生之幸!”
曾鞏是最后一個讀完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起伏,原本溫和沉靜的面容此刻也難免動容。
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緩緩閉上眼睛,仿佛要將那字里行間透出的沉重刻入心底。
過了片刻,他才睜開眼:“賢弟此篇《過赤壁古戰場記》,立意之高遠,遠非尋常憑吊懷古可比,‘彼蒼者天,生民何辜?’‘英豪功業,史冊煌煌,而江畔曝骨之卒,野哭流離之民,姓名湮滅,誰復記之?’.此乃仁人之心,直指千古兵燹之痛,發前人所未發之深省!”
曾鞏的評價極高,這陸北顧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深邃的歷史洞察力和悲憫情懷,其文風之老辣,立意之卓絕,遠超他對這個年齡士子的想象。
此時,曾鞏看向陸北顧的眼神,已不僅僅是欣賞,更添了幾分探究。
“更何況,文辭沉郁頓挫,摹景如在目前,述史則如親歷。尤以那‘斷戟’為引,由物及情,由情入理,層層遞進,直叩人心,此等史家筆法,深得春秋遺意,非徒以辭藻取勝者所能及也!”
隨后曾鞏拍了拍曾布的肩膀說道:“子宣,你當常讀此文,以警醒吾輩,勿忘黎庶之苦,莫負江山之重!”
曾布年紀最小,感受或許不如兄長深刻,但那這篇《過赤壁古戰場記》字里行間透出的悲壯蒼涼和直擊人心的力量,同樣讓他深受震撼。
故而,曾布重重地點了點頭。
陸北顧看著曾鞏鄭重的神情,拱手道:“子固兄言重了,此文能得諸君共鳴,北顧心中塊壘,亦稍得紓解。”
曾鞏再沒說什么,只是自己也謄寫了一份,靠著艙壁,一遍遍地默讀著。
不知過了多久,眾人皆披衣睡去,曾鞏方才輕嘆了口氣,把這篇已經背熟的《過赤壁古戰場記》放到了自己的笈囊中,隨后熄了油燈。
躺在狹小的鋪上,曾鞏想起慶歷年間隨父親在汴京,初聞西北戰事吃緊,滿城士子慷慨激昂,言必稱“封狼居胥”,卻鮮有人提及那千里轉運線上倒斃的民夫,那烽燧下破碎的邊戶家園。
此時此刻,聽著艙外的夜濤,他心中那點因蹉跎歲月而生的苦澀,竟被一種欣慰之感沖淡了些許。
——興亡事如潮,淘盡英豪,然浪花之下,亦有屹立不倒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