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呂兄、王兄,幸會幸會。”
崔文璟顯然沒有陸北顧那般復雜的內心活動,他只是覺得這兩位舉子氣質有些特別,一個眼神銳利,一個英武不凡。
但此刻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他語氣里更多是同病相憐的無奈。
“不敢當,敢問兄臺貴庚?”
幾人互相報了年齡。
其中崔文璟年紀最大,今年已經三十六歲了,而王韶次之,今年二十六歲,呂惠卿更次之,今年二十四歲,陸北顧十七歲年紀最小。
“唉,這王知府行事果然不拘一格。”
呂惠卿冷笑一聲:“何止不拘一格?簡直是霸道!我等寒窗苦讀,千里迢迢赴京趕考,是為了陪他宴飲的嗎?”
呂惠卿當然不是什么善茬,他毫不掩飾對王逵的鄙夷。
陸北顧也注意到,呂惠卿的眼中跳動著一種不甘受制于人的憤懣之色。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似乎天生的不甘之心,才驅使他在未來的廟堂漩渦中不斷奮力攀爬?
王韶則重重地吐出一口悶氣,濃眉緊鎖:“權柄在手,便可如此肆意妄為,真不知置士人尊嚴于何地。”
大宋士大夫,普遍還是講體面的,像王逵這般行事粗暴的還真不多。
“二位兄臺所言極是。”
陸北顧終于開口:“我等路過此地,只想尋個清凈處安歇,明日啟程,不想竟卷入此等是非。”
呂惠卿又接話,低聲道:“分明是王逵此人,在士林中早已聲名狼藉,本地稍有清譽的縉紳士子,皆恥于與他同席,故而才需我等這些無根無基、急于趕路的外鄉舉子來充數!他宴請小宋學士是假,借機向京中貴人示好才是真!”
呂惠卿雖然沒有明說,但所謂“京中貴人”是誰,卻也不難猜。
自然是“大小宋”中的宋庠。
天圣二年和天圣五年這兩撥小圈子向來不對付,而在五年前的皇祐三年,宋庠第二次罷相,正是包拯的杰作這很難不令人懷疑,背后到底有沒有文彥博、韓琦的影子。
所以,王逵和“大小宋”雖然素來沒什么交集,但這次宋祁入川任成都知府,知道他喜歡宴飲,王逵就這么熱情地高規格招待,肯定是覺得宋庠也跟天圣五年小圈子不對付,所以想通過宋祁結交宋庠,讓宋庠保他。
而王逵之所以此前不向宋庠靠攏,這時候才急匆匆地行動,原因也簡單的很。
——因為今年王逵在廟堂中的靠山,資歷宰執陳執中,以岐國公、司徒的待遇光榮致仕了。
陳執中他爹是真宗朝宰執陳恕,陳恕能力極強,是經濟方面公認的頂尖技術官僚,《宋史》贊其為“能吏之首”,在三司體系里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主管大宋財政十余年,門生故吏遍布天下。
正因如此,在慶歷新政失敗之后,陳執中拜相,被仁宗委以重任,負責收拾局面,而為了緩解大宋因“三冗”和第一次宋夏戰爭以及連年天災等多種因素導致的財政困境,陳執中選擇用王逵這個酷吏去江南、淮南撈錢。
王逵被包拯連續七次彈劾,背后其實是陳執中、賈昌朝在與文彥博、韓琦在交鋒。
所以,王逵的調任,不過是廟堂爭斗后的江湖余波罷了。
而今年陳執中平安落地,雖然臨致仕前保了王逵一手,但問題是文彥博上臺拜相了啊!
干了一堆臟活,罵名全背身上了,這時候沒了靠山的王逵怎么可能不慌呢?
即便賈昌朝還在高位,但陳執中和賈昌朝是廟堂同盟不假,可這不代表賈昌朝在陳執中走了之后,還會保陳執中門下的走狗。
而朝中現在唯一有能力跟文彥博、韓琦、包拯這個天圣五年小圈子掰手腕的,自然就只有宋庠了。
按照歷史來看,仁宗在未來幾年也確實有意重新啟用“大小宋”來制衡韓琦等人,但包拯上書彈劾火力全開,以近乎自爆的方式阻止了宋祁從張方平手中接任三司使,從而讓韓琦開啟了十年獨攬朝政的時代。
而了解了這個背景,也就明白同樣是知府,為什么王逵要上趕著去討好宋祁了。
只不過這里面還要注意,宋祁不代表宋庠,先不說宋祁是不是逢場作戲,就是宋祁真心愿意接納王逵,宋庠也不見得會真的保王逵。
畢竟,王逵的名聲實在是太臭了。
陸北顧沉吟片刻,說道:“二位仁兄,既是同遭此劫,也算有緣。待會兒席上,我等還需互相照應,謹言慎行,莫要被卷入是非。”
呂惠卿和王韶雖然未必見得有陸北顧這般心里分析地透徹,但也都不是傻子,知道這趟渾水不好涉足,連忙點頭稱是。
“陸賢弟所言甚是。”王韶說道,“我等只當泥塑木偶,眼觀鼻,鼻觀心,熬過這一場便是。”
在他們交談之際,廳里陸續又來了不少陪客,多是士子、縉紳打扮,好歹是把宴會座位給填滿了。
不久之后,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和喧嘩聲,伴隨著幾聲笑語。
宴席的主角,終于登場了。
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小宋學士一路辛苦,請上座!”
在大宋,“學士”是不能隨便叫的,因為但凡能正經被稱為“學士”的,都意味著此人是有“職名”的。
所謂“職名”,是大宋復雜官制體系里的一環,包括諸殿大學士、諸閣學士、樞密直學士、直學士、學士、三館秘閣官等,而除了其中的三館秘閣官是有實際工作職責以外,其他都是“為內外差遣所帶銜,標志文學高選”,簡單翻譯過來意思就是.榮譽稱號。
而這些榮譽稱號的品級基本都是正三品起步,觀文殿大學士甚至高達從二品。
廳內所有人都立刻停止了交談,不管愿不愿意,都紛紛起身,垂手肅立。
陸北顧抬眼望去,只見門口走進兩人。
當先一人,身著緋色官袍,年約五旬,身材不高卻頗為壯實,濃眉如刀,雙目開闔間精光四射,渾身透著一股混合著精明與戾氣的壓迫感。
正是那位在史冊上留下“酷吏”之名的江陵知府、荊湖北路兵馬鈐轄,王逵。
而他身邊,并肩而入的,則是一位身著紫袍、腰束玉帶的中年文士。
此人面如冠玉,須髯飄灑,眉宇間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雖已是鬢角斑白的年紀,但仍是一副風流倜儻之姿,行走間顯露的儀態更是無可挑剔。
他便是名滿天下,以一句“紅杏枝頭春意鬧”驚艷文壇的端明殿學士、吏部侍郎、即將赴任的成都知府——宋祁,宋子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