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都監!你休得血口噴人!鹽政自有章程,商賈往來皆有定例,僚戶支應亦是按規!克扣、壓價、剝皮.這等污蔑之言,你豈敢在范公面前妄言!”
王逵猛地轉向范祥,聲音帶著委屈的顫音:“范公明鑒!下官在此任職三載,夙夜匪懈,唯恐有負朝廷重托!鹽利關乎國帑,下官豈敢輕忽?僚戶生計艱難,確是實情,然此乃山高路險、土地貧瘠、其民惰于耕作之故!下官每每行文州衙,懇請賑濟,奈何州庫亦不豐盈,實乃有心無力啊!”
他避重就輕,將責任推給了地理條件和州衙,卻絕口不提鹽利分配中的層層盤剝。
“哼!”
梁都監冷笑一聲,抱著臂膀道:“章程?定例?老子只知道,前年鬧亂子的時候,那些沖在最前面搶鹽倉、燒灶房的,可不光是生僚!多少熟僚灶戶也豁出命來了?為什么?還不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王監官,你捫心自問,你那些‘章程’、‘定例’,有多少是真正落到灶戶碗里的?”
之前計云跟陸北顧說過,就在前年,梁都監陪著劉知州親自去山里招降,為此,劉知州的兒子都被殺了,最終消弭了亂子。
此前聽著,陸北顧就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兒,這里面的邏輯明顯不通順如果有人要叛亂,即便不方便直接出動駐扎在瀘州的禁軍平叛,也不至于軍政主官不顧危險親自去招降吧?就算親自去招降,兒子被殺了,劉知州是怎么忍得下來的?
而眼下,看著火力全開的梁都監,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那就是前年要鬧亂子的,不是生僚,絕大多數,是已經納入了瀘州戶籍的熟僚。
只有這個原因,才會讓劉知州不顧自己的安危去深山中勸降,因為一旦鬧起來,朝廷追查下來,這是性質極為惡劣的事件,所有人的前途都會斷送。
而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什么劉知州在折了兒子之后,不僅不對僚人進行追究,反而對此三緘其口。
在這期間,上陣受創了的梁都監,也一直對淯井監壓榨熟僚以致亂局,是極其有意見的。
所以,此時的梁都監在聽到“幸賴軍威震懾”這句話之后,新仇舊怨涌上心頭,仗著有著范祥在場,將心里的那些不痛快都講了出來。
一直沉默的阿木圖,終于抬起了頭。
他沒有看王逵,也沒有看梁都監,那雙渾濁的眼睛平靜地望向主位上的范祥。
他用一種帶著濃重僚語口音,但尚算清晰的漢話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粗糲的石頭在摩擦:“漢官老爺,鹽井,是山神的恩賜,也是.枷鎖。”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又似乎單純是因為很久不講漢話而顯得生澀。
“漢官老爺要鹽,要很多鹽,我們熬鹽,火,很燙;煙,很毒。熬一天鹽,眼睛痛,喉嚨痛,骨頭也痛。換來的糧,很少,不夠吃。”
他的目光掃過王逵,又落回范祥臉上:“頭人.也要活,也要養寨子里的老弱。官府的規矩,我們不敢壞。但不夠吃,不夠穿。山里的生僚,像餓狼,也來搶。我們.難。”
他沒有像梁都監那樣直接指責任何一方,卻用這平鋪直敘的“難”字,將淯井監盤根錯節、積重難返的困境攤開在了范祥面前。
這不僅僅是鹽法的問題,更是生存、壓迫、族群矛盾交織在一起的死結!
王逵臉色鐵青,阿木圖這番話,看似沒有指責他,卻比指責更讓他難堪。
他張了張嘴,想要辯解什么“教化之功”、“漸入佳境”,但在范祥那深潭般的目光注視下,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范祥聽完后,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目光緩緩掃過堂下眾人各異的神色。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坐在末位,一直凝神傾聽的陸北顧身上。
“陸生員。”范祥的聲音打破了堂內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你一路行來,又在此聽了一番。說說,看夠了么?”
看夠了么?
這簡單的三個字,卻重若千鈞!
陸北顧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這絕非一個隨意的詢問,而看的也不是那些汲鹵的天車、沸騰的鹽鍋,是看透這鹽煙蒸騰之下,如同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般的民怨!
陸北顧抬起頭,迎向范祥的目光。
“學生看到了鹽井之利,富國養軍,乃國朝命脈。”
“學生也看到了熬鹽之苦,灶丁揮汗如雨,骨蒸肉銷。”
“學生更看到了,鹽利如巨流,層層分潤,最終滋養岸上者眾,而沉于水底、托起這巨流的基石,卻日漸枯槁,瀕于碎裂!”
“王監官方才所言‘僚戶安分’,梁都監所言‘被逼無奈’,頭人所言‘不夠’,三者看似矛盾,實則指向一處——鹽利分配之制,已成淯井監亂源之根!若不破此僵局,縱有良法,亦如沙上筑塔,根基不固,傾覆只在旦夕!”
“學生所見,非一監之困,乃天下之疾!”陸北顧沉聲說著,“鹽法之改,不止于鈔引精妙,更在于如何使這鹽利之泉,能澤被泉眼之畔的掘井人!否則,今日淯井監之煙,明日或成燎原之火!”
話音落下,官廨內一片死寂。
王逵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卻再難說出一個字來辯解。
陸北顧這番話,不僅點破了淯井監的膿瘡,更將其上升到了“天下之疾”的高度,讓他所有粉飾太平的言語都顯得蒼白可笑。
阿木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他重新打量著這個年輕的漢人書生,似乎沒料到他能說出這樣一番話。
梁都監抱著的臂膀放了下來,看著陸北顧,眼神里多了幾分欣賞。
范祥沒有評價陸北顧的話,只是緩緩站起身。
“王監官。”
“下官在!”王逵連忙躬身,聲音發顫。
“本官要親自下井場,入僚寨,你與阿木圖頭人,隨行。”
“這”王逵面露難色。
“嗯?”范祥只發出一個單音。
王逵立刻噤聲,冷汗如漿:“是!下官遵命!定當安排妥當!”
在大宋的文官系統里,決定官員態度的,永遠不是官職,而是“差遣”。
范祥此前的差遣是以制置解鹽使的官職負責“提舉陜西緣邊青、白鹽”,如今則更進一步,成了“提舉川陜鹽務”。
這個差遣如果單從字面來看,第一眼似乎看不出含權量.但實際上,陜地的解鹽和四川的井鹽加一起,幾乎就等同于大宋全國的鹽產量的九成了。
因此,有這個差遣的范祥,對于“判淯井監事”的王逵來講,雖然在行政層級上不是他的頂頭上司,王逵還是受到瀘州知州劉用管理,但實際上卻是最得罪不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