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井場之前,范祥特意在官廨的側廳里換了身正式的官袍。
身著緋袍的范祥看向僚人頭人。
“有勞引路。”
阿木圖沉默片刻,行了一個僚人的禮節:“是,漢官老爺。”
離開官廨,通過內層城墻進入鹽場,陸北顧跟在范祥身后,走在鹽場泥濘的道路上。
梁都監則繃緊了神經,按刀的手不曾離開刀柄,他麾下二十名最精悍的軍士披甲執銳,將范祥、陸北顧等人護衛在中間,銳利的目光不斷掃視著周圍。
蒸騰的煙霧依舊濃重,那沉悶的汲鹵聲、沸騰的鹵水聲、監工的呵斥鞭笞聲、灶丁沉重的喘息咳嗽聲,混合成一片嘈雜而壓抑的背景音,比來時更清晰地涌入耳中。
他們沿著泥濘的坡道下行,深入熬鹽區的核心。
距離越近,那煉獄般的景象便越是觸目驚心。
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帶著濃煙和硫磺的刺鼻氣味,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下滾燙的沙礫。
巨大的鹽灶如同吞吐火焰的怪獸,赤紅的火舌在灶膛內翻卷,發出“噼啪”的爆裂聲,沸騰的鹵水在巨大的盤鐵鍋中翻滾,白色的蒸汽和黑色的濃煙糾纏著升騰,將勞作其間的灶丁身影變得扭曲模糊。
陸北顧看見遠處一座鹽灶旁,一個瘦骨嶙峋的老灶丁,佝僂著背,用盡全身力氣攪動著幾乎與他身高相仿的鐵锨,每一次攪動都伴隨著劇烈的咳嗽,咳到地面上的痰液帶著黑色的煙灰。
而老灶丁只要動作稍慢,引起了監工的注意,監工就會揮舞著皮鞭,抽打在他佝僂的背上,發出悶響。
那老灶丁一個趔趄,卻不敢吭聲,只是更加拼命地攪動著滾燙的鹵水。
而旁邊的僚人灶丁,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那監工,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他還看到有灶丁被飛濺的滾燙鹵水灼傷,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卻不敢停下,只是咬著牙,用破布胡亂一裹,繼續埋頭苦干。
陸北顧面對的不僅是生理上的不適,更是精神上的巨大沖擊。
他所知的“生產力”,其原始而殘酷的代價,血淋淋地鋪陳在眼前。
——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此情此景,所有人都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哪怕范祥來視察,也都連演都不愿意演一下,甚至連范祥本人,也沒有對這種管理方式表現出特別的態度,只是對于灶丁和僚人被壓榨過度表示了不滿意。
這就說明,整個大宋所有的制鹽地,都是這么管理的。
甚至對于這些監工來說,他們非但不需要收斂,反而要表現的比平常更兇狠一些,才好展示自己工作賣力。
終于,他們走到了熬鹽區的中間。
前面就是淯井監那眼赫赫有名的,從唐朝到現在已經挖掘了足有七十丈深的古鹽井。
就在這時,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
“懶骨頭!沒吃飯嗎?火都蔫了!趕緊加柴!誤了這鍋鹽,看老子不抽死你!”
一個被呵斥的年輕僚人灶丁猛地抬起頭,此刻,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監工,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他緊握著鐵锨長柄的手指,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微微顫抖著。
“看什么看?還不快干!”監工被這眼神激怒,鞭梢“啪”地一聲脆響,竟真的朝著他的肩膀抽去!
鞭影如電!
“住手!”陸北顧忍不住開口說道。
然而還是晚了,鞭梢已經落下,在灶丁黝黑的肩背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紅痕!
這一鞭,如同點燃了引信。
“啊——!”
灶丁發出一聲狂吼,那聲音里積壓了太久太久的屈辱、憤怒和絕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他不再是那個麻木勞作的灶丁,而是化身為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
他猛地將手中沉重的鐵锨當作武器,朝著那監工狠狠掄了過去!
鐵锨帶著風聲,裹挾著滾燙的鹵水珠!
那監工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向后踉蹌躲閃,鐵锨擦著他的頭皮掠過,“哐當”一聲砸在旁邊的石灶上,火星四濺!
“反了!反了!給我拿下他!”
王逵嚇得聲音都變了調,尖聲嘶喊。
而這句話,卻仿佛是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周圍十幾個正在勞作的僚人灶丁,如同被無形的號令點燃,有人撿起地上的石塊,有人抄起燒火棍。
——他們恨!恨這些高高在上的漢官!恨這些盤剝他們的頭人!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鹽井!長久積壓的怨毒,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護住范公!”梁都臨危不亂,厲聲下令。
他帶來的二十名軍士都是老卒,反應極快,瞬間收縮陣型,五面盾牌“砰”地一聲齊齊頓地,組成一道堅實的盾墻,長槍如林般從盾牌間隙刺出,弓弩手則迅速張弓搭箭,冰冷的箭鏃指向沖來的僚人。
“準備放箭!”梁都監眼神冰冷,毫不猶豫地下令。
弓弦緊繃的嗡鳴聲令人頭皮發麻!
面對持械沖擊的暴徒,他有權格殺勿論!
“慢!”
范祥的聲音響起:“梁都監,不許放箭!”
范祥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在西北戰場上淬煉出的、足以壓服眾人的氣魄。
“他們是活不下去的人,不是叛逆。”
阿木圖猛地沖上前,用僚語對著那些沖動的灶丁厲聲呵斥著什么,聲音嘶啞而焦急。
場面,在范祥一聲斷喝和梁都監的威懾下,暫時陷入了詭異的僵持。
陸北顧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著,他能感到自己的耳朵和脖頸開始發燙,后背和手臂卻有些涼颼颼的。
很明顯,年輕的陸北顧,第一次面對這種幾乎馬上就要見血場景,身體的本能在提醒著他。
而他站在范祥側后方,能清晰地感受到這位老臣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鎮定自若的強大氣場。
事實上,人的氣度都是從事上磨練出來的,年輕的范祥被李元昊帶著十萬大軍圍城的時候肯定也慌啊!但是經歷過了,就練出來了。
沒有誰是天生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除非面癱。
終于,灶丁們放下了手中簡陋的工具或石頭。
不過跟他們想象中,馬上就要被關押起來懲罰治罪的結局不同。
眼前穿著緋袍的漢官老爺突然開口說道。
“鹽法,要改!就從這淯井監改起!”
“本官范祥,以‘提舉川陜鹽務’的差遣擔保!若改不好,使爾等依舊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這身緋袍,我親手脫下,掛于你淯井監的天車之上!”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
王逵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范祥的背影,仿佛第一次認識這位朝廷大員。
阿木圖渾濁的老眼劇烈地波動起來,滿是驚疑和一絲微弱到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
梁都監按刀的手,微微松了些,他看向范祥的眼神,充滿了復雜的敬意。
在場的僚人灶丁面面相覷,他們或許不完全明白“鹽法要改”意味著什么,但重逾千鈞的誓言,他們聽懂了!
這是一個他們見過最大的漢官,在他們面前,對著山神發下的重誓!
那個被抽打的年輕僚人,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范祥,那里面翻騰的怒火并未完全熄滅,但一種巨大的困惑,取代了純粹的瘋狂。
陸北顧站在范祥身后,看著他并不算高大的背影,此刻卻如同山岳般矗立在這混亂的鹽場邊緣。
他胸中的激蕩,難以言喻。
范祥此舉,不僅僅是在平息一場即將爆發的流血沖突,更是在用自己一生的清譽,為一場注定艱難無比的鹽法改革,強行按下了第一個染血的指印!
這需要何等的膽魄!何等的擔當!
在這一瞬間,陸北顧仿佛突然明白了科舉入仕做官的真正意義。
為生民立命!
為萬世開太平!
大丈夫當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