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二刻剛過,陸北顧在梆子聲中醒來。
晨曦尚未撕破深藍的天幕,貢院深處依舊被濃重的黑暗籠罩,考棚區只有遠處巡夜衙役手中燈籠發出的微弱光暈,在通道間投下搖曳不定的、鬼魅般的影子。
因為考棚非常狹窄逼仄,在板子上無論如何都是躺不了的,所以考生只能倚著墻睡覺。
這種姿勢,也讓陸北顧的肩頸難免因一直靠著冰冷磚墻而有些僵硬,不過好在他足夠年輕,身體氣血旺盛,在按摩活動了一下后感覺便不受什么影響了。
“要是連著三天怕是會受寒.也不知道這時代有沒有拔火罐?要是有的話,倒是可以考完試去驅驅寒。”
腦海中閃過的思緒來到了陸北顧的知識盲區。
這時代肯定有湯藥和針灸,但是在沒有玻璃罐子的前提下,是否存在拔火罐他就不清楚了。
考場只提供午晚兩餐,沒有早餐,倒不是瀘州不舍得花這個錢,而是怕考生吃完早飯以后犯困影響考試。
而相比于第一天不是特別容易拉開巨大分差的十道帖經和十道墨義,第二天考的詩賦,尤其是那篇限韻嚴苛的律賦,才是進士科州試真正的“試金石”。
大多數頂尖州學生,互相之間的分數開始拉開差距,都是從律賦開始的。
“鐺——!”
開考的銅鑼聲劃破清晨的寂靜。
沒有任何廢話,書吏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通道內,步履匆匆,將考卷分發至每個考棚。
陸北顧屏息凝神接過考卷,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詩題。
“《賦得秋日懸清光》,押‘八庚’韻,五言六韻。”
這首試帖詩的題目本身意境空明高遠,“懸清光”三字尤為關鍵,需描繪出秋日天宇那種清澈、高懸、澄凈的光輝,可能是晨光熹微,也可能是午日朗照,更可能是秋月清輝,但核心在于“清”與“懸”的意境結合。
至于要限用“清”字所在的韻部,也就是下平聲“八庚”部,來作五言六韻十二句的排律,反而不算很難。
總而言之,是需要考生不僅要有捕捉秋日光影的敏銳,更需在嚴格格律中營造出符合“賦得體”應制氣韻應該具有的清雅意境。
一道詩題,一道賦題,兩道題有足足一天的時間來作答。
所以陸北顧并未急于動筆。
他閉上了眼睛,將心神徹底沉淀下來,腦海中開始想象秋日的景象。
——高遠的碧空,如洗的澄澈,晨光初綻時天邊那抹清冷的淡青,或是正午陽光穿透稀薄云層灑下的毫無滯礙的明凈光輝,又或是薄暮時分落日熔金后,天幕殘留的那一泓清透的余韻。
“這里面‘懸’字是關鍵,這光不能是貼地的、彌漫的,而應是高懸于天宇,自上而下傾瀉的清輝。”他心里想道。
不同的意象在腦中碰撞碧落、澄霄、素練、冰壺、玉宇,隨后又被篩選出去。
而“清”字韻部包含的字,清、明、晴、晶、盈、聲、生、平、輕、情、成、京、英、瓊、擎、縈、楹等等字眼,也隨之浮現。
在某個瞬間,陸北顧忽然覺得自己捕捉到了最契合的意象。
他猛地睜開眼,筆尖輕觸紙面,如游龍初醒,第一行清峻的楷書隨之在草稿紙上寫就。
“天高云自遠,氣爽宇初清。
一鑒當空澈,千峰照眼明。
風來疏葉落,潭靜素暉盈。
雁影排云淡,蛩聲咽露輕。
臨流知物候,倚石聽秋聲。
但得澄如許,心同萬里平。”
一首五言六韻排律一氣呵成,緊扣“秋日懸清光”之題,意境空明高遠,格律嚴謹,用韻精準。
尤其是“一鑒當空澈,千峰照眼明”,將秋日清光的澄澈、高懸、通透感描繪得入木三分,而“但得澄如許,心同萬里平”則是詩眼,由外界的自然景象向內心深處的感悟升華。
可以說整篇詩作自然真摯,情景交融,語言清麗流暢,而且有著王維、孟浩然山水田園詩的風韻。
寫完詩稿,陸北顧并未停頓,檢查之后謄寫在了答卷上,隨后小心置于一旁晾干墨跡。
緊接著,下面就是賦題。
“《圣人御極以德化民賦》,以‘圣德昭彰,民風丕變’為韻。”
律賦跟普通的賦不一樣,需嚴格遵循限定的八個韻腳字,講究駢儷對仗,鋪陳圣德教化,本身難度就很高,而這篇賦偏偏題目極為宏大,直指帝王仁政教化的核心,立意就必須高遠堂皇。
更要命的是那八個限韻字——“圣、德、昭、彰、民、風、丕、變”。
這八個字不僅規定了韻腳,更在某種程度上限定了文章的結構層次和鋪陳方向,考生必須將這八個字按順序嵌入賦文的押韻位置,同時保證賦文本身駢儷工整、辭藻典雅、說理透辟、層層遞進,最終落腳于“民風丕變”的盛世圖景。
說實話,這道賦題難度之大,足以讓許多飽學之士也為之蹙額。
他甚至能感覺到,考場里的氣氛開始變得極為凝重。
看著賦題,陸北顧也陷入了漫長的思考。
“立意須緊扣‘德化’二字。”
陸北顧摒棄了單純歌功頌德的淺薄,思緒聯想到了典籍,他想到了《尚書》的“德惟善政,政在養民”,想到了孔子“為政以德,譬如北辰”的譬喻,想到了孟子“以德行仁者王”的論斷,更想到了當朝“慶歷新政”雖已沉寂,但范仲淹、歐陽修等人倡導的“厚農桑”等主張,其核心仍是“德政”的實踐。
如何將圣德之“昭彰”與民風之“丕變”用八個限韻字串聯起來,鋪陳出氣象?
陸北顧提筆,先在稿紙上先列出八個韻字的位置框架,構思起承轉合。
框架既定,胸中丘壑已成,他不再猶豫,提筆蘸墨,開始在草稿紙上書寫。
“粵惟穹昊垂象,圣人則之;黎元作乂,至德綏之。握乾符而臨大寶,法坤厚以育群黎。故能端拱九重,布德教而彌綸六合;光被四表,移風化而丕變兆基。猗歟盛哉!其道至大,其化至神矣!”
“夫德者,政之本也,教之樞也.”
他筆下的“德”,是《堯典》的“欽明文思安安”,是《禹謨》的“德惟善政”,他鋪陳的“昭彰”,是“垂裳而南薰解慍”的仁風,是“畫衣冠而囹圄生春”的德政,他描繪的“民風丕變”,是“比戶可封,咸知禮義之為貴”的淳樸,是“弦歌遍野,共沐菁莪之雅化”的升平景象。
“于是乎,野老含哺而擊壤,田夫荷鋤而歌衢。獄訟衰息,囹圄空虛。路不拾遺,門不夜閉。熙熙然如登春臺,皞皞乎若游華胥。此豈刑驅勢迫之所能致哉?實乃圣德涵濡,如時雨之化;仁風浩蕩,若陽春之煦。民沐膏澤而向善,俗易澆漓而返樸。斯所謂‘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者,其在茲乎!”
洋洋灑灑數百言,一氣貫注。
通過鋪陳圣德之施行與民風之丕變,論證了“德化”的有效性,行文氣勢磅礴,層層遞進,最終指向“煥焉其變,煥然其新”的盛世理想,陸北顧的這篇文章可以說極具感染力。
他緩緩擱筆,額頭上早已布滿細密的汗珠,用袖子抹了抹,檢查文字后,將其謄寫在了卷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