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道帖經,里面出了九道“倒拔題”。
難度不可謂不高,但陸北顧認真思索后,都一一答了上來,并確認無誤。
實際上,人搜索記憶時的初次反應,往往都是正確的。
他很相信自己的記憶力,在確認之后并沒有去反復思考,免得糾結到最后,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了。
而墨義,同樣難度不低。
比如其中一道《禮記》題目。
“《曲禮上》:‘禮聞取于人,不聞取人。’,鄭氏注曰‘謂君人者取于人。’,賈公彥《周禮義疏》曰‘人君當受人取法,不當自取法于人。’,然《學記》又云:‘君子知至學之難易而知其美惡,然后能博喻,能博喻然后能為師。’互相之間似有抵牾,試申其義,并論為師與為君取法之道異同。”
此題就是那種典型的觸及經義之間內在聯系的題目,需要考生有極強的思辨能力,不僅要弄明白這些話語之間的意思,還要給梳理清楚講明白,甚至還要避開出題人故意設置的語言陷阱。
陸北顧腦海中瞬間閃過嚴正在講習會上強調的“鉤玄提要”、“融會貫通”兩法。
他略作沉吟,下筆寫道。
“《曲禮》‘取于人’者,乃言人君之尊位,當為天下儀范,故當‘受人取法’,示君權天授、垂拱而治之意,此‘為君’之道,重威儀、立標準。
而《學記》‘博喻’、‘為師’者,乃言教化之術,師者欲傳道授業解惑,必先‘取法于人’,虛心體察受教者之資稟美惡、進學難易,方能因材施教、廣譬博喻。
故二者非抵牾,實各有所指——為君重立范,當‘不聞取人’;為師重施教,貴‘能博喻’而‘取法于人’。
君道如北辰居所眾星拱,師道如江河奔流潤澤萬物,其‘取法’之道,一自上而下立極,一自下而上體察,殊途而同歸乎‘教化’之本。”
時間悄然流逝,太陽逐漸升高,陽光透過敞開的考棚口斜射進來,在案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因為考場本身就不大,考棚分布極為密集,所以在聚集了這么多考生、監考人員、輔助人員之后,空氣開始變得非常悶熱。
甚至,還傳來了一些難聞的便溺氣味。
隨著溫度上升,陸北顧的額頭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但他渾然不覺,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經義的汪洋中,引經據典,條分縷析,力求每一句都切中肯綮,每一字都經得起推敲。
而《春秋》的墨義題目里,又好巧不巧地出現了那只縣試曾經出現過的“勞什子鳥”。
“昭公二十五年《春秋》書:‘有鴝鵒來巢。’《公羊傳》謂:‘非中國之禽也,宜穴又巢。’何休注:‘權臣欲自下居上之象。’《左傳》則引師己之言,謂‘鴝鵒鴝鵒,往歌來哭’,預言昭公出奔。試析二傳災異說之異同,并論其與史事之關聯。”
不過縣試相比,州試的題目難度顯然升級了。
而陸北顧此時想起了在藏書樓四層研讀看到某州某年的冷僻墨義題,其中就有涉及《公羊》災異說的討論。
他凝神提筆,隨后寫道。
“《公羊傳》后,何休之注乃是承董仲舒‘天人感應’之說,更明指‘鴝鵒’穴居而巢處,乃‘陰居陽位’、‘權臣欲自下居上’之兇兆,直指季氏專魯、昭公失柄之實,以物象喻人事,彰《春秋》‘為后王立法’、‘警懼人主’之旨。
《左傳》雖亦記師己童謠預言,然重在敘事,將‘來巢’視為異事,引童謠為后續昭公出奔之讖語,與《公羊傳》之災異理論迥異。
二者皆關聯昭公失政之史事,然《公羊》微言大義,《左傳》異事著史,均為闡釋《春秋》‘辨吉兇、明善惡’之意。”
當陸北顧寫完墨義最后一道題的答案,放下筆時,日頭已然有些偏西了。
他活動了一下因長時間書寫而僵硬發酸的手腕和脖頸后,開始仔細檢查答卷。
字跡是否清晰?標點是否分明?引文是否無誤?義理是否通達?
他逐字逐句地審閱,如同一位老練的工匠在打磨最后的成品,直到這些問題全都確認無誤,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第一日的帖經、墨義,他已經傾盡全力了。
帖經他有信心能確保全對,而墨義是否拿滿分不好說,得看判卷老師。
但不管怎樣,他已經調動了所有知識儲備,尤其是墨義的《春秋》部分,更是將講習會所得與藏書樓補缺的心得發揮到了極致。
隨后,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
“鐺——!”
收卷的銅鑼再次敲響,聲音在空曠的貢院里回蕩。
書吏們迅速行動,將一張張承載著學子們心血與希望的答卷收走。
陸北顧看著卷子被收走,心中反倒輕松了下來。
考棚外的甬道上,衙役開始分發今日的晚餐。
跟中午一樣,兩個溫熱的炊餅,一碟咸菜,一碗清水。
陸北顧默默接過,就著清水,慢慢咀嚼著炊餅,味道雖然寡淡了些,卻能補充體力。
他需要食物,更需要休息,因為明日還有詩賦的硬仗,后日更有那決定性的策論!
暮色四合,貢院內點燃了更多的燈火。
考棚區被分割成無數個孤島,每個孤島里都是一個疲憊而緊張的靈魂。
陸北顧靠在冰冷的磚墻上,閉上眼。
他沒有去想今日的答卷得失,而是強迫自己清空思緒,讓高度緊繃的神經慢慢松弛下來。
夜風帶著涼意穿過考棚,吹散了白日的悶熱,也帶來了遠處更夫模糊的梆子聲。
更深露重,萬籟俱寂。
不知道是因為瀘州八月份的晚上不算冷,還是怕有人作弊,亦或是覺得考生們都足夠身強體壯,總之,晚上并沒有發任何御寒的衣物。
陸北顧在簡陋的考棚里,裹緊了單薄的學服,沉沉睡去,為即將到來的黎明,積蓄最后的力量。
如果說這三天的州試是登山,那么首日的帖經、墨義就是山腳,他已穩穩邁了上來。
接下來的山路雖然難登,但陸北顧有信心到那“一覽眾山小”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