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五,年終考,也是最后一次月課。
同時也是蘇錄在太平書院的最后一天了。
下一年他將同朱子和一起去瀘州的鶴山書院讀書。太平書院是鶴山書院的下院,山長本就可以推薦優秀的學生上去就讀。
只是人非圣賢,孰能無私?大部分時間,當山長的是不愿把自己最好的學生送出去的,哪怕書院的上院也不成。
但朱琉偏偏這么干了,自然要被先生們痛罵。不過他反正要提桶跑路了,愛罵就罵去吧……
要是沒考中,又灰溜溜回來怎么辦?到時候再說吧!
不過這個決定對蘇錄是有利的,張先生也支持他去瀘州,于是蘇錄就答應了。
所以今天這場考試,將是他在太平書院的最后一考了……
開考的云板聲將蘇錄從離愁別緒中拉回,他把注意力全都轉移到了試卷上,以一種近似虔誠的心態,開始一筆一劃答卷。
做完了貼經墨義,蘇錄翻到了重頭戲——制藝。
這次的題目是——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此句出自《大學》開篇第三段,張先生第一堂課就講過。山長出這道題,也算是回歸起點了,更是對這一年的總結。
看來臨別之際,山長也感性起來,不再作妖了。
但蘇錄審題發現,這道題的水平可不低。首先它是一道承上截下題,既要承接前文的義理……朱熹認為,這一段是對開篇兩段話的總結;又要體現所截取的后兩句‘知所先后,則近道矣’的‘未顯之義’。
而且朱注還發揮說:‘明德為本,新民為末;知止為始,能得為終。本始在先,末終所后。’
又曰:‘明德、新民兩物而內外相對,故曰本末;知止、能得一事而首尾相因,故曰始終。’
所以看似普通的八個字,被賦予了這許多的意蘊。學生制藝時,不僅需要在短短幾百字之內,把這些知識點照顧到,還要將其捏合為一篇理氣貫通的文章,難度著實不小。
最后,經過一整年的學習,學生不該只停留在剛開學時看山是山的地步——學生在一開始學習《大學》時,是無法明其真意的,非得等到學完了《中庸》再回顧時,才能體會出圣人的微言大義。
所以文章不能像當初那樣浮于表面,而要深入淺出,闡明更高深的道理!
如果不能審出這三層要求,并一一完成,文章寫得再花團錦簇,也不合格。因此這算一道壓軸的綜合題了,作為學年的總結確實不偏不倚,正正好好……
一番構思修改后,蘇錄換一只狀態最好的毛筆,一絲不茍地謄抄在答題紙上。
謄抄完畢,仔細檢查無誤后,蘇錄擱下筆,輕吁口氣,抬頭望著書齋內。
從他坐的位置,不用轉頭便可將全班同窗一收眼底。
開學時除他之外有十九人,現在還有十五人。下半年,山長又出了兩次作妖的題目,所以又有兩位同窗提前離開了。
現在,也到了自己離開的時候了。
蘇錄心中涌起了強烈的不舍,張先生、眾同窗,還有這間講堂,都給他留下了無比美好的回憶……
能考進這間書院,真好。
云板再度響起,下齋的最后一次考試結束了。
監考先生收卷離開后,同窗們呼啦一下圍到了蘇錄身旁,所有人臉上沒有放假的歡欣,只有萬分的不舍。
蘇錄也同樣滿心的不舍,與他們一一相擁話別。想到以后再也無法與義父朝夕見面,不少同學忍不住眼圈通紅,程萬舟更是泣不成聲,如喪考妣。
“咱們不是還要一起去吃送行酒嗎?”馬齋長安慰眾人道:“現在哭什么哭?”
“就是,哥能去鶴山書院讀書,是大好事兒!”喬楓也朗聲笑道:“我們當初考太平書院,不也是這個目的嗎?”
“沒錯。”林之鴻重重點頭道:“哥你先行一步,明年我們在瀘州匯合!”
明年的全院前十名,也將按開學前公布的政策,到鶴山書院去完成最后一年的學業。
這次蘇錄和朱子和屬于特別推薦。但沒有人會覺得不公平,因為兩人已經遙遙領先,余者難以望其項背了,他們確實需要更高的挑戰了。
而且這倆怪物上去后,正好給他們空出倆名額來……
“好,那大家要繼續努力,爭取把前十名包圓了!”蘇錄便鼓勵眾人道:“我在瀘州踩好點兒等著你們!”
說著他伸出手,高聲道:“不見不散!”
“好,一言為定!”同窗們也紛紛伸出胳膊,十六只年輕的手緊緊搭在一起,異口同聲喊道:“不見不散!”
“好了好了,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咱們吃席去吧?”狂熱的吃席愛好者、幸運的太平鎮免單王,備受擁戴的省身齋長馬千里,招呼眾同窗道:“我把程萬堂他們四個也叫來了,別讓他們等太久!”
“太好了,不愧是齋長!”同窗們一聽說今天能全員到齊,全都十分高興。
“那當然,省身齋,一個都不能少!”馬齋長得意道。
不得不承認,省身齋能這么團結,一靠義父以身作則、無私輔導,二就是靠馬齋長這份強大的凝聚力了……
同窗們書箱也不背,便簇擁著蘇錄往外走。
路過備課耳房時,蘇錄道:“你們先去鴻運樓,我跟先生道個別。”
“應該的。”同窗們深以為然,蘇錄可是張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從開學第一天就給他吃小灶,一直開到了昨天。
雖然大伙不知道,后半年主要是坐而論道……
蘇錄走到備課耳房外,輕輕敲響了掉漆的木門。
“進來。”里頭傳來張硯秋的聲音。
他這才整整衣襟,推門進去,恭敬行禮道:“先生。”
這樣的動作和對話,今年重復了三百次。
“就知道你會過來。”張硯秋從書桌后站起身,笑著走到他面前,伸手扶起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依依不舍地反復打量,想將他的樣子牢牢記住。
口中卻道:“往后不會再有個笨先生,還得反過來向你請教了。鶴山書院的先生,水平可比我高多了,要是運氣好,還能碰上舉人教你呢。”
“但先生才是我最重要的老師,誰也替代不了,”蘇錄眼圈微紅,帶著濃濃的鼻音道:“我永遠忘不了先生的言傳身教,還有師娘的焦切……”
“哈哈哈,后半句我是信的。就知道你忘不了師娘的手藝。”張硯秋大笑著一指桌上的雙層食盒道:“你師娘給你做了這許多,帶著去縣里慢慢吃吧。”
“是,弟子回來時,一定登門拜謝師娘。”蘇錄感動地收下這份沉甸甸的心意。
按照約定,明天縣里會來人,接蘇錄到合江去講注音,年也得在縣里過了。
“先生為什么就不能一起去呢?”蘇錄已經跟張硯秋說了好多次,山長也勸過,但張先生就是不同意。
但他還想再努力一次,因為他和山長都覺得,對張先生來說這樣的機會太難得了。
只要去了縣里,幫縣太爺推行注音符號有功,盧知縣最起碼得給他在縣學謀個教職。
縣學教諭,得舉人或者歲貢出身,硬條件不夠應該沒辦法。但蘇錄打聽過了,之下的訓導是可以由老資格生員擔任的,且同樣是吏部任命的官員。
雖然訓導不入流品,卻是吃皇糧的正經官員。
而且不像教諭,還得經過銓選,訓導只需要知縣推薦,提學官認可后,吏部就會下任命。朱山長說,其實就是盧知縣一句話的事兒……
或者也可以憑借教化之功,不必排隊挨貢,直接破格送去南監讀書,肄業后就是高貴的歲貢監生了,政治待遇上僅次于舉人。
而且歲貢生還可以參加吏部的銓選,擔任州縣佐貳,或者直接當上教諭……
雖然誰也不敢打保票,去了一定會怎么樣。但是去了才有機會,不去就不會有機會,這是一定的!
“這話你說過很多遍了,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希望分一部分功勞給為師。”張先生卻依舊毫不動搖道:
“但我也跟你說過很多遍了,我去縣里有什么意義?這么簡單的拼音方案,你一個人還教不明白嗎?難道還需要配個先生在邊上指導你么?也不怕讓人笑話?”
“不光是教授社學先生們,推廣注音符號還有很多工作要做的。”蘇錄忙道。
“我知道。”張先生嘆了口氣道:“但跟官面上人打交道,就得折腰。下了鄉還得應酬,我不喜歡這樣。”
“先生,誰也不喜歡,但有的時候是必須的……”蘇錄輕聲道。
“我知道我知道。”張先生點點頭,輕按著蘇錄的肩膀道:“要是年輕時,不用你勸我也會主動去的。”
“但現在我年紀大了,既不想撇家舍業,去幾千里外坐監,更不想往縣學鉆營……那里完全沒法跟書院比,我豈能為了一身綠袍,整日無所事事,還得忍受烏煙瘴氣?”張先生說完,笑容愈加清澈道:
“我就喜歡窩在這山溝溝里教書,孩子們也需要我,所以這輩子都不想動了。你就原諒這個不思進取的先生吧……”
“是,先生。”蘇錄也知道人各有志。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你以為的對別人好,對別人卻可能是折磨。
他只是擔心,先生是因為想成全自己,才不肯去縣里的……
但先生心意已定,自己再勉強他就屬于自以為是了,只好放棄了勸說,深吸口氣躬身抱拳道:“臨別之際弟子有個不情之請,還請先生一定要答應。”
“講,太過分了我可不能答應。”張先生警惕道,唯恐他把自己套路去縣里。
“請先生提前為我賜字吧!”卻聽蘇錄請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