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書院正式報到的日子。
蘇錄又跟蘇淡來了趟鎮上,兩家還派出四位男丁持械同行。
兩人的學費加起來有七八貫,這可是一筆巨款啊!家里哪能放心,兩個半大小子帶這么多錢出門?
蘇錄上次來書院,光顧著考試去了,沒顧上好好參觀一下。這回才有心情看個仔細——
只見這書院占地廣闊,屋舍院墻清一水都是白墻黑瓦,采取傳統的中軸對稱、縱深多進布局。
第一進位于大門和二門之間,是一個寬闊的廣場,中間一條筆直的通道,左邊設有祭祀孔子的專祠,右邊則是一座集會、講學用的明倫堂。
蘇有才告訴蘇錄,這是遵循了左廟右學的傳統,雖然太平書院并非官學,但同樣是嚴格按儒家的規矩建設的。
進了二門便是第二進,也就是當初筆試的地方,同樣由一條甬道均分左右,兩側各有兩排寬敞明亮的屋舍。這里就是他們日后上課的講堂。
新生就在此處報名。明志齋、篤行齋、省身齋,三座講堂敞著門,門口各貼著張新生的名單。
蘇錄和蘇淡都被分進了省身齋,兩人進去講堂,里頭有書院的先生,為他們辦理報名事宜。
兩人行禮之后,蘇錄出示了他倆唯一一本軍籍黃冊。他比蘇淡大一個月,自然就是這個‘家’的兄長了……
其實先生對此司空見慣,他還遇到過五個學生共用一個戶口的呢。核對了兩人的姓名家世、出生年月后,便讓他倆在花名冊上簽名,然后一人給張條子,叫他們到中堂門內的司務房交費。
還給他們一人一張校規,命他們回去背熟,明日開學便會檢查。
中堂門內便是第三進院落,也是中心位置,書院師長辦公的道南堂,以及最重要的藏書閣,便坐落于此。
道南堂兩側設有司務房和繩墨房。前者是處理書院各種雜務的,后者則是學生聞之色變的教導處。
兩人在司務房外排了一會隊,交上了兩貫學費和一千五百文的雜費,又憑著收條領取了兩套嶄新的黑邊條白色圓領,一頂黑色縐紗制成,內部襯以漆絲藤的儒巾。還有兩條黑色鎖邊布腰帶。
書院要求十分嚴格,學生在校期間不僅要衣著整潔,還得著統一的服色,不準穿自己的衣服。所以發了兩身院服,以供換干洗濕。
此外,所有要上交的作業,都必須寫在書院統一制作的作業冊和習字冊中。本冊按需發放,每人先各發兩本,然后憑舊領新。
就連書寫用墨都要用書院統一發放的墨條,處處都透著正規。
當然,所有的正規都是用錢換來的……
物品領取完畢,兩人來到第四進院落。
這里是師生的寢舍,還有一排‘半學舍’。
那‘半學舍’門口,掛著一副對聯曰:‘業精于勤,漫貪嬉戲思鴻鵠;學以致用,莫把聰明付蠹蟲。’
所以大概是自修室之類。
兩人按照司務房給的紙條,找到掛著‘壬’字房的寢舍,進去一看,好家伙,整個寢舍就是一張大通鋪。
這時寢舍內已經來了不少學生,有的在收拾床鋪,還有的在聊天破冰。
蘇淡看一眼墻上的鋪位號碼,不禁咋舌道:“乖乖,十人睡一間。”
“不然也不可能免費讓你住。”一個同窗從鋪上跳下來,笑嘻嘻拱手道:“在下器宇軒昂李奇宇,幸會幸會。”
“二郎蘇錄。”
“二郎蘇淡。”哥倆也通名報姓。只見那李奇宇生得也算眉清目秀,只是說話時眼梢上挑,雙目透著賊光。薄薄的嘴唇還微微帶點譏笑,像只偷桃子的瘦猴。反正跟器宇軒昂扯不上半點關系。
“久仰久仰。”李奇宇跟蘇淡客套一下,又朝蘇錄拱手笑道:“原來是比第一名還出名的蘇兄啊。”
“是啊,能跟孫山兄同屋,真是三生有幸啊!”這時一個討厭的聲音響起,蘇錄一看,果然是程家的三個小子。
程家兄弟本就對小嬸兒的事兒耿耿于懷。
還沒消氣呢,就聽說他們先生的閨女,又有被蘇家撬走的危險。
而且傳說中挖墻腳的,正是這蘇錄的爹,一個不知羞恥的老男人。
如此反復挑釁!簡直是把程家的臉丟在地上反復踩,還吐了口老痰……
真當程家沒男人了么?!
他們滿肚子邪火,能不沖著蘇錄來嗎?
蘇錄看過省身齋門口的名單,知道三個姓程的小子也在其列。實在搞不懂這班到底是怎么分的,是為了讓同族住在一起,抱團霸凌別人?
程家這幾代的輩分字是‘丕承萬世’,程秀才兄弟是‘丕’字輩,這些學生都是他們的孫子輩,是以分別叫程萬堂、程萬范、程萬舟。有一說一,名字都十分的大氣,應該是程秀才給起的。
就是不知道這齙牙小子是哪一‘萬’?
“是啊,好好珍惜吧。等你老了就靠這一段,在孫子面前長臉了!”蘇錄還沒說話,蘇淡先正面懟上去了,嚼精兒可不只會窩里橫。
“哈哈哈!”另外兩‘萬’馬上大笑起來道:“跟孫子講孫山兄的笑話還差不多。”
“他在書院待不了三個月,就會被掃地出門!確實能成為本屆最大的笑話。”
“何止本屆,恐怕要創個最快離校記錄了。”‘三萬’同氣連聲,瞬間壓制住了嚼精兒。
其他同舍雖然沒有跟著起哄,但看向蘇錄的眼神,都變得幸災樂禍起來,仿佛在看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一般。
只有那李奇宇替蘇錄打抱不平道:“你們別把話說太早,孰不聞‘后來居上,又不知其為誰?’誰又敢說蘇兄做不到呢?”
“就他還后來居上?”‘三萬’中的‘一萬’對同窗們哂笑道:“跟你們明說吧,二郎蘇家的學生,都沒學過破題作文的!”
“原來如此,那真是麻煩了。”眾同窗點點頭,明白‘三萬’為何如此看輕蘇錄了……本來他就是最后一名,又沒學過破題作文,入學后肯定要被殘酷的考課淘汰掉。
蘇錄也知道他們說的啥意思。拿到書院的章程后,他就掃過一眼,知道今年將采取‘升齋等第法’來考核學生。
此法源自宋朝的‘太學三舍法’,元朝時發展為‘升齋堂法’,本朝國子監繼承采用為‘升齋等第法’。由新任山長引入本書院,今年還是頭一次采用。
按照章程,新生入學皆被分入下齋,學習四書兩月后,每月一考,辭理均優者為上等,給一分;理優辭平者為中等,給半分;理平者,辭再優都不給分。
一學年共月考十次,積八分者方能升為中齋學子,不能積夠八分者即刻退學。光看學規都能感受到,即將到來的競爭何其殘酷。
這些同窗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看到新章程后壓力巨大,才會變得如此有攻擊性。
十三四歲的小子,只會用攻擊別人來發泄自己的情緒——蘇錄這位‘差生中的差生’,自然是他們最好的減壓工具。
“李奇宇……哦,我想起來了——”這時一個同窗忽然大叫道:“你是倒數第二名!”
寢舍內登時一片嘩然,又一個同窗怪笑道:“怪不得李同學一直幫孫山同學說話。原來是怕他不在了,你成了孫山!”
齙牙‘一萬’便捧哏道:“這就叫道(倒)接著道(倒),山連著山。”
“哈哈哈!”一幫少年捧腹大笑,還有人樂得在鋪上打滾。
砰地一聲,蘇淡憤怒地踹一腳床板,大聲道:“就你們這種操行,還想考秀才,做夢去吧!”
“你們少瞧不起人,我就是看好蘇兄了,怎么著了吧?!”李奇宇也氣得哇哇直叫:
“不信咱們打個賭,要是蘇兄年底還留在書院,你們怎么辦?!”
“叫爺爺都行。”眾同窗笑道。
“我也不稀罕你們當我孫子,一人輸我一兩銀子就行。”蘇錄點了點對面的七個人,笑道:“明年學費就靠各位了。”
“那你輸了怎么辦?”‘兩萬’反問他。
“我就從這里一路爬出書院去!”蘇錄發狠道。
“好,一言為定!”‘三萬’一拍鋪板,‘一萬’、‘兩萬’也點頭同意。
氣氛都到這了,另外四人只好跟了。
“誰違背此誓,誰一輩子考不上秀才!”蘇錄與壬舍七子擊掌,并立下毒誓。
七個傻小子一時沒聽出來,自己被老油條套路了——蘇錄如果淪落到被踢出書院的地步,肯定一輩子考不上秀才了。也就沒必要遵守誓言了。
而他們只要還在書院,就不敢違誓,所以蘇錄穩賺不賠,他們穩賠不賺……
蘇錄一般不愿跟半大小子一般見識,但這幫臭小子太可惡了,必須得教訓教訓他們。
雙方立誓之后,寢舍內的火藥味便淡了下來,卻也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幫。
李奇宇十分熱情,準備幫助己方二蘇鋪床,忽然發現兩人是空著手進來的。
“咦,你們的鋪蓋卷呢?”
“我們不住校啊。”蘇淡答道。他家里同樣也不寬裕,正好跟蘇錄一起做個伴。兩人宣示了對自己鋪位的主權,也該離開了。
“啊,你們不住校啊?”李奇宇目瞪口呆,指了指自己道:“那往后我一對七啊?”
“放心,只要你需要,我們隨時回來給你扎場子。”蘇錄拍了拍李奇宇的肩膀,給他一點力量。
“那你們可要常回來喲。”李奇宇滿面戚容,依依不舍地將兩人送出寢舍。
“小李子,別掉份兒!”嚼精兒拿出二郎蘇家的口號,鼓勵他道:“不要慫,別丟份兒!”
“……”蘇錄一陣無語,這堂弟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
好在書院學規森嚴,‘打架斗毆,即刻開革’,小李同學至少不用擔心挨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