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房內。
書辦搬出了戶籍總冊‘收軍冊’,翻到二郎百戶所的頁面。
蘇家的軍籍黃冊也擺在桌上。蘇錄才看到那黃裱紙封面上,用姜字體寫道:
‘弘治十三年永寧衛指揮使司。
太平千戶所黃冊正管第玖號。
二郎百戶所軍籍蘇大祥戶。’
待那書吏展開黃冊,蘇錄見內里是張尺二見方的白綿紙折頁。
折頁右側打頭寫著蘇家的籍貫和世系——‘原籍中都留守司鳳陽左衛軍戶。洪武十四年,蘇濟民移防永寧衛。濟民子璋,璋子永業,業子明安,明安子大祥。’
然后是四項總目,分別寫道:
‘舊管:正丁拾捌口,女丁拾叁口。
新收:正丁壹口。
開除:女丁壹口。
實在:正丁拾玖口,女丁拾貳口。’
再往左,便是詳細的戶口檔案。共分兩類,一類為在役。共有兩正軍兩余丁,其中大伯的名字‘蘇有金’,便赫然列于兩正軍之一。
其余則為未補役,共有十五男丁,老爺子、大哥、老爹都在其列。最后一個名字正是蘇淡,看那鮮亮的墨跡,確實是剛加上不久。
至于女丁,則分列于各自丈夫名后,并未單獨分類。
那書辦又根據大伯提供的信息,在蘇淡之后另起一列寫道:
‘一名蘇錄,蘇有才之子,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生人。母王氏,已歿。嚴侍下。’
書辦寫完擱下筆,請大伯過目無誤后,便拿去給千戶大人用印。
雖說如今當兵的地位低下,但正五品的千戶大人,地位怎么都不算低了。尤其在太平千戶所這一畝三分地上,那馬千戶更是大權在握,所有人都要仰他鼻息。
哪怕牛氣沖天的程相公,在馬千戶面前也得客客氣氣的。
所以馬千戶已經有官體了,通常來辦事的下級軍官根本見不到他,哪怕是來送人頭……呃不,上戶口的。
蘇有金也沒奢望能跟千戶大人見個面,就跟蘇錄老老實實等在戶房。
誰知沒過多會兒,那書辦便去而復返,招呼他二人道:“快跟我來,千戶大人要見你們。”
“是嗎?”大伯嚇一跳,手足無措道:“為,為了啥事?”
“我哪知道,看了你家的戶帖,就說叫你們來一趟。”書辦催促道:“快點吧,千戶大人性子急。”
“哎,好好。”大伯趕緊一邊往外走,一邊整理自己的青色團領袍,還小聲問蘇錄道:“快看看,有沒有不板正的地方。”
“都很板正。”蘇錄沒想到大伯這么緊張,只好給他打氣道:“十分氣派。”
這話倒也不假,蘇有金膀大腰圓,豹頭環眼,很有古代將軍范。
就是那兩條腿篩糠一般,很是毀形象。
蘇錄只好模仿老爺子,在大伯耳邊低喝道:“站直了,別丟份兒!”
大伯聞言一個激靈,進門之前,兩條腿居然神奇地捋直了。
千戶所簽押房內。
馬千戶穿一身藍綢暗花纏枝紋團領衫,頭戴網巾,蓄著一口修剪整齊的美髯。
他其實跟老爺子同年,但保養得宜,看上去比老爺子年輕了十歲不止。
大伯趕忙帶著蘇錄行禮,高聲道:“卑職二郎百戶所小旗官蘇有金拜見千戶大人!”
“有金啊,我和你爹共事多年,不必拘禮。”馬千戶微微抬手示意伯侄倆起來說話。他今天可能是心情不錯,看不出脾氣急躁的一面,和顏悅色對大伯道:
“他身體還好嗎?”
“托千戶大人的福,家父身子骨一向硬朗。”大伯忙道。
“那就好。讓他別整天在家里窩著,有空來所里坐坐嘛。這人上了年紀,就老想起當年的事兒了。”馬千戶一臉緬懷道:“想跟老朋友見見面。”
“是,卑職一定把話帶到。”大伯趕緊應下,當然也不會把千戶大人的客套當真。
“這是你侄子?”馬千戶又看向蘇錄。
“是。”蘇有金趕忙點頭道:“這是我二弟的小子,今年考上太平書院了。”
“是嗎,這么厲害。”馬千戶雙手抵著下巴,松弛感十足道:“沒記錯的話,你兒子也在太平書院吧?”
“是,勞大人記掛,犬子今年就要應縣試了。”蘇有金頭一次說話硬氣了一些。
“哦?那不就下個月?快給考上個秀才吧,也給你爹好好出出那口氣。”馬千戶又跟大伯寒暄了兩句,這才進正題道:
“對了,聽老劉說最近廟會上風頭無兩的‘甜水記’,當時走的是你的門路?”
“呃……”大伯這才明白千戶大人找自己的原因,忙點頭道:“區區卑職有什么門路可走?不過是受同鄉所托,求所里和大人賞口飯吃。”
蘇錄心里也咯噔一聲,不會吧,這么快就讓人盯上了?
“哈哈哈。”馬千戶才不信,蘇有金在這里頭沒好處呢。他笑道:“有金是個規矩人啊。甜水記也很規矩,聽說廟會期間,所里收上來的門攤費,有一半是他們家交的。”
“啊?”蘇有金登時一腦門子汗,這不成純純出頭鳥了嗎?
但自己官卑人輕,倘若不把錢交足了,甜水早就賣不下去了。
“卑職只是囑咐他們一定要足額納稅,沒想到他們居然交了這么多。”他擦擦汗,心亂如麻道。
“不是他們交得多,是別人家都偷奸耍滑,沒一個肯按十抽一來交的。”馬千戶贊許道:“放心吧,這樣的誠信商戶,是我們千戶所要重點保護的!”
“卑職代他們謝千戶大人恩德。”蘇有金趕忙深深作揖。
“不過呢,堤高于岸,浪必摧之。他們的買賣這么好,很容易招人眼紅啊。”馬千戶嘆氣道:“聽說那老板娘還是個寡婦老婆。”
蘇錄不禁目光一凜,這老棺材瓤子想干什么?
“是。”好在蘇有金還沒失了計較,趕忙苦笑道:“可不是嘛。她還是程相公的女兒,這壓力就更大了。”
“是嗎?”馬千戶聞言難掩失望之色。以他的段位雖然不必在乎什么秀才相公,但有本事把狀告到省里的秀才,就另當別論了。
他可見證了當年程秀才把狀告到提學面前,引得中丞側目、都堂震怒的全過程。哪敢觸這個霉頭?
“是啊。程相公嫌她拋頭露面,有失體統。初六那天,在甜水攤前盯了一天。好說歹說才同意她干到十五再回家。”蘇有金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要扯程相公的大旗。
“咋,這么賺錢的買賣,干完十五就不干了?”馬千戶眉頭一皺。
“確實可惜。”蘇有金嘆氣道:“但她也不能把娘家爹氣死呀。”
“是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馬千戶撓一撓太陽穴,沉吟片刻道:“在廟會上擺攤確實不太雅觀,不如找個鋪子安頓下來。成了坐商,程相公就不用擔心她拋頭露面了吧?”
“那是自然。”蘇有金苦笑道:“但實不相瞞,那老板娘夫家沉了船,給她留下一兜子債,還不知什么時候能還清呢,哪有錢再賃門頭?”
“這好辦。”馬千戶忽然展顏笑道:“我家正好閑了間鋪面,位置還不錯,也不要她租金了,讓她看著折成點兒股份就行。她要是愿意呢,你就再來同我說。”
頓一下,又假模假樣地叮囑道:“千萬不要為難人家,不答應就算了。”
“是,卑職一定把話帶到,盡快回稟大人。”蘇有金趕緊應下。
從千戶所出來,大伯滿臉的虛脫。到廟會小吃攤上,要了碗散燒,也不管難不難喝了,干下去半碗才吐出那口濁氣。
“餓了吧?”大伯又給蘇錄點了碗抄手,自己要了碗素面。
這才低聲道:“萬沒想到,來給你上個戶都這么刺激。”
“是啊,沒想到堂堂千戶大人,居然看上了咱們這點小生意。”蘇錄小聲道。
“甜水記可不算小生意,整個太平鎮都沒比它更掙錢的了。”大伯冷笑道:“一開始他想不花錢,就把甜水記據為己有,老王八蛋慣會這一手!”
“幸好大伯機警,提前堵死了話頭。”蘇錄誠心實意地贊道:“那種時候,大伯能一直保持清醒,實屬不易。”
此言不虛,一旦讓馬千戶露出了那種意思。哪怕為了面子,他也不會輕易放棄的。
“嘿嘿,老子一直清醒地很。”大伯得意地呷一口散燒,吹噓道:“我在他面前那都是故意示弱,兵不厭詐懂嗎?”
“厲害,大伯還用上兵法。”蘇錄吹著碗里的熱氣贊道。
“大伯的道道深著呢,學吧小子,夠你學半輩子的。”大伯挑一筷子素面,又發愁道:“你說這事兒,該怎么跟老板娘說?”
“該怎么說怎么說。”蘇錄道:“我們只是小股東,決定還得老板娘來做。”
“她肯定要問你爹,呃,咱們的態度。”大伯道。
“大伯怎么想的就怎么說。”蘇錄笑道:“我現在要以學業為重,不能分心了。”
“這不還沒開學嗎。”大伯卻不放過他。至少在做生意這方面,大伯是很服他的。
“我覺得還想干的話,就不得不答應。”蘇錄只好道。
“確實,要是不同意,就別想在太平鎮上賣甜水了。”大伯深以為然。
“如果他們只要干股,不插手經營的話,說不定能壞事變好事。”蘇錄緩緩道:“他想要分一杯羹,我們也想背靠大樹好乘涼,大家各取所需吧。”
“嗯。”大伯贊同道:“千戶大人的旗號,至少在太平鎮上,還是很好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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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我知道,上架后再加一更,這樣就是欠六更了。這下可以了嗎?卑微的和尚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