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見可以看見,不遠處的海面,有一道嬌小玲瓏的身影,正被七八頭形態更加猙獰、散發著嗜血氣息的海妖追擊!
那身影速度不慢,但顯然已到強弩之末,身上帶著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在海水中拖出一條紅線。
眼看她就要被后方一只長滿倒刺的骨爪拍碎頭顱,不過,卻在生死關頭爆發出驚人的求生意志,猛地一蹬,腳下炸開的水花遮擋了后面的視線,同時也提供了足夠的速度,讓她的身形如同離弦之箭,直直朝著高見所在的萬斛巨舟凌空撲來!
目標明確,顯然是死馬當活馬醫,不如賭一賭會不會被救。
立于高見身后不遠處的元律沒說話,目光毫無波瀾。
他寬大的袖袍甚至沒有抬起,只是指尖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一股無形的、足以瞬間抹平那片區域所有生靈的毀滅性力量已然蓄勢。
對他而言,隨手碾死幾只礙眼的蟲子,與拂去一粒塵埃無異,就和之前發生的那些事情一樣而已。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嗆啷!
一聲并不清脆、反而帶著沉重滯澀感的金屬摩擦聲響起!
高見動了,他反手抽出了那柄一直懸在腰側、毫不起眼的銹刀。
刀身依舊布滿了暗紅交錯的厚重銹跡,如同剛從海底沉船中打撈出的廢鐵,別說鋒銳寒光,連一絲靈性波動都欠奉。
刀柄處纏繞的布條也顯得破舊不堪。
這柄刀,最近見證了高見在北地的翻云覆雨,見證了世家傾覆的血雨腥風,甚至斬殺了方家三位宿老……然而,如此多的“人前顯圣”,如此多的生死搏殺,依然未能在刀身上增添一絲一毫的鋒銳,依舊是那副死氣沉沉、仿佛被歲月徹底遺棄的模樣。
這情形,其實就只是在訴說著一個事實——高見的心底,在這段時間里,從未有過‘意氣揮發’的時候,他一直不曾真正宣泄,未曾真正“舒暢”!那些輝煌的戰績,對他而言,或許不過是微不足道而已。
但那些都是前話了,此刻,這柄銹跡斑斑、鈍如頑鐵的長刀,在高見手中卻爆發出了不可思議的威能!
“嗡——!”周圍的水面發出了細碎的嗡鳴,濺起了許多水花。
高見手腕一抖,隨著刀勢展開,以他為中心,方圓數十丈內的景色驟然扭曲、模糊!追擊而來的七八頭兇悍海妖,連同它們猙獰的面孔、揮出的利爪、噴吐的毒息,都在這一瞬間被卷入這無形的漩渦之中!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血肉橫飛的慘烈。
卻見,包括那個小妖在內,他們的眼神都明顯空洞了起來。
來自欲界的魔氣,來自心底的欲念,在他們的心底浮現,讓他們出現了自己‘不想看見’或者‘無比希冀’的場景。
元律的手指微微一頓,兜帽下的陰影似乎朝高見的方向偏轉了一瞬。
手里的術法悄然散去。他沒有言語,只是靜靜地收回了手,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又仿佛默許了高見的出手。
元律收手之后,盯著高見,似乎是想要分析高見的技藝,畢竟……這算是高見第一次在他面前出手。
不過,到此為止了。
幻覺沒有繼續蔓延,因為高見的動作很快。
只聽得一連串令人牙酸的、如同瓷器被重物碾壓的“咔嚓!咔嚓!”脆響!
那些前一秒還兇焰滔天的海妖,身體如同被投入了無形的粉碎機,在純粹的物理作用下,寸寸碎裂!骨骼、甲殼、血肉、嵌入的金屬部件……所有的一切,都在剎那間被碾成了粉末!甚至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徹底湮滅,化作一團團迅速消散在海風中的暗紅色血霧!
斬碎?不,這是敲碎!
高見這一刀,用的根本就不是刀刃的鋒利!他手中的銹刀,此刻就是一根灌注了無匹巨力的沉重“鐵棒”!
誰說沒有鋒刃就捅不死人?力氣夠大不就行了?
最簡單純粹的暴力,直接砸爆了身后的追兵,只留下那個小妖。
而那只死里逃生的小妖,趁著后方追兵被瞬間清空的空檔,身形在空中一個極其狼狽卻異常精準的滑跪,“噗通”一聲重重落在高見面前堅硬的甲板上。
非常熟練而且精確,跪的姿勢也無可挑剔,甚至還是在半空之中調整姿勢做到的,這套動作不經過練習估計都沒辦法這么順從。
小妖落地,顧不上膝蓋的疼痛,一個響頭就磕了下去,額頭撞擊甲板發出沉悶的“咚”聲,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無比的恭敬:
“多……多謝大老爺救命之恩!小的沒齒難忘!”
高見垂下目光,打量著跪伏在腳邊的小妖。
這一細看,他眼中掠過一絲明顯的訝異。
眼前的小妖,身形嬌小玲瓏,穿著一身破爛的粗布短褂,露出的肌膚白皙細膩,一頭烏黑的短發有些凌亂,但那張抬起來的小臉……是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眉清目秀的人族少女模樣!
五官精致,眼神雖然帶著驚恐和疲憊,卻異常清明,沒有半點東海其他妖怪那種渾濁的瘋狂或貪婪。其化形之完美,氣息之純凈,與這之前看見的地獄格格不入。
當然,也正是因為這種特殊,所以高見才會選擇出手。
“化形為人……而且神智清明?”高見的聲音帶著詢問:“你不像是東海的其他妖怪。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妖,或者說少女,聞言,連忙又磕了個頭,聲音帶著感激:“回大老爺的話,小的叫小寶!大人叫我小寶就行了!”
聲音一出,高見眉頭瞬間皺緊!
這聲音……低沉、沙啞,分明是成年男子的嗓音!與眼前這張嬌俏可人的少女面龐形成了相當巨大的反差!
“你……”高見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小寶的脖頸,那里……似乎隱約有個不太明顯的喉結輪廓?他語氣帶著一絲不確定,“是男是女?”
小寶抬起頭,那張少女臉上露出一個混合著討好和理所當然的表情,用那粗嘎的男聲坦然道:“大人,小的當然是男的啊!您別看小的現在這副樣子,這……這都是功法所需!”
“功法所需?什么功法這么詭異?”高見表情不是太好。
而另一邊,名叫小寶的少女……不對,少男,頓了頓,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語氣甚至帶著點“求道者”的自豪:“小的修煉的這門法訣,想要突破瓶頸,更上層樓,必須自宮,所以才這樣。”
“你……不介意?”高見問道。
但他剛剛問出口,就知道自己白問了。
這還用問嗎?人家已經做了。
果不其然,小寶馬上說道:“小的我一心向道,無心俗物,那付出這點代價算什么?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
高見最終什么也沒說出口。他閉了閉眼,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聲音低沉:“罷了……你且跟著我吧。”
說完,他轉過身,看向憑欄而立的元律老祖,說道:“前輩,前方路途尚遠,此子……或有可用之處。不妨在附近尋一處稍作歇息,略作整頓,如何?”
“累了?覺得東海很荒謬?”元律似乎是有點想笑。
“是。”高見點了點頭。
“行,那就在附近尋一處地方歇息之后再去吧,最好能讓你保持完備狀態,不然影響參悟的效果。”元律答應了下來,然后又問道:“對了,你有水中呼吸的法門嗎?還是靠憋氣?”
“晚輩有避水珠,不必擔憂這些。”高見展示了一下自己在滄州得到的避水珠,這還是白山江龍宮送的。
“好,那出發吧。”元律說著,手一揮,巨舟朝著另一個方向駛去。
他根本沒有在意那個小妖,完全無所謂,徹底漠視對方。
小寶似乎也很喜歡這個待遇,縮在一邊,非常熟練的給自己找了一個角落藏著,免得礙眼。
他已經被救了一命,至于之后要去哪兒,有什么待遇,那就……隨便吧,不追求那么多東西,那太貪心了。
不過高見卻不準備讓他就這么縮著,而是說道:“跟我過來,來里面。”
語罷,高見轉身,走進了巨舟內。
元律還站在外面,眼神動都沒動,就像是雕塑一樣。
小寶看了看元律,又看了看高見的背影,連忙跟在高見的后面,一路走進了巨舟的艙室之中。
甫一進門,他整個人就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住了!
奢華!難以想象的奢華!
靠窗的位置擺放著一張巨大的軟榻,上面鋪著雪白得晃眼的獸皮。
案幾是整塊剔透如冰、內蘊煙霞的玉石雕琢而成,其上隨意放置著幾件流光溢彩、靈氣盎然的擺件,每一件都讓他心驚肉跳,感覺碰一下就會賠上命。
角落的香爐裊裊升騰著淡雅的青煙,聞之令人心曠神怡,這味道恐怕金貴得嚇人。
小寶只覺得一陣眩暈,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他幾乎是本能地踮起了腳尖,像只受驚的鵪鶉。
高見仿佛沒看見他的窘迫,徑直走到那張鋪著雪白獸皮的軟榻旁,隨意地坐了下來。柔軟的獸皮微微下陷,襯托得他身形愈發挺拔。
他目光平靜地落在門口那個手足無措、幾乎要縮成一團的小妖身上。
“過來。”高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小寶渾身一激靈,連忙小步快挪到距離軟榻還有七八步遠的地方,再也不敢靠近,撲通一聲又跪了下來,額頭抵著冰涼光滑的地板:“大……大人……”
“我問,你答。”高見言簡意賅,沒有任何廢話。
“是!是!大人請問!小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小寶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艙室內一片寂靜,只有香爐青煙裊裊。高見的目光如同實質,落在小寶那低垂的后腦勺上。
“你,”高見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為何要化形為人?”
小寶身體明顯一僵,但很快,那張少女臉上努力擠出一個靦腆又帶著點討好的笑容,用那粗嘎的男聲飛快答道:“回大人!功法如此!小的修煉的功法,需得……需得化形成人身方能契合功法真意,事半功倍!小的不敢欺瞞大人!”
他說得飛快,眼神卻不敢與高見對視,只盯著地板上的微光。
高見聽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沒有追問功法細節,也沒有質疑真假,只是淡淡說道:“那你滾吧。”
說著,隨意地揮了揮手,仿佛在驅趕一只煩人的蒼蠅,示意他立刻離開這艘巨舟。
“啊?!”小寶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慘白!巨大的恐懼瞬間將他淹沒!離開這艘船?
后面肯定還有追兵,出去就是死路一條!
“大人!大人明鑒啊!”小寶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往前爬了兩步,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聲音帶著哭腔和極致的惶恐,“小的句句屬實!絕無半字虛言啊!小的對天發誓!若有欺瞞,天打雷劈,神魂俱滅!”
他磕得又快又急,額頭很快紅腫一片,滲出血絲,染臟了那潔凈如新的地板。
高見依舊面無表情,等小寶磕得頭暈眼花,動作稍緩,他才再次開口:“是不是虛言,你自己心里清楚。”
小寶磕頭的動作戛然而止,身體僵在那里,微微顫抖,艙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過了好一會,小寶的額頭抵著地板,汗水混合著血絲滑落,最終,他才說道:“大人目光如炬……小的……小的不敢再瞞了……”
他緩緩抬起頭,那張少女臉上滿是汗水、血污和狼狽,眼神卻不再有之前的討好和掩飾,只剩下難以言喻的渴望。
“其實……小的只是想……想去岸上,所以,所以才提前做了這些準備。”
“去岸上?”高見眼神微動,“為什么?”
小寶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有些茫然,,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很輕,仿佛在描述一個遙不可及的傳說:
“因為,小的聽說,岸上的日子,很……很甜,很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