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已至。
他們已經抵達了這片大海的邊緣，距離岸邊大概有個一千里左右。
這點距離，說實話，不過是剛剛觸及那片浩瀚無垠的海域邊緣而已。
落到水面上，元律老祖裹挾著高見，遁光驟然一斂，流星一樣的速度猛的撤回，如同落葉一般，輕飄飄地落在了海面之上。
海面上，波光粼粼，水汽腥咸。
高見足下力道微吐，穩穩站定，他如今已是六境，踏水而行不過尋常，不過畢竟是武者，踏水而行的主要方式并非是術法，而是利用身體進行高頻次，低強度的踩水，所以腳下一直都有波紋出現。
而元律則簡單的多，他站在水面上，就和站在地面沒有任何的區別。
一個是術法方式，一個是物理方式，
環顧四周，碧海藍天，海鷗翱翔，一片祥和，與想象中的兇險龍潭大相徑庭。他不禁疑惑：“前輩，是在此地？《化生歸元真解》的參悟之地，竟距陸地如此之近？我們是否還需深入東海腹地？”
元律并未回答，只是緩緩抬起了右手。掌心之中，憑空浮現出一艘小船來。
這艘小船，初看不過掌中玩物，好像一個模型，通體似由某種靈木雕琢而成，精妙絕倫，纖毫畢現，上面有重樓迭閣，雕梁畫棟，窗欞如織，船身線條流暢，龍骨隱現神紋，船首昂然如龍首，船尾則似鳳尾搖曳，雖只寸許，卻透著一股鎮壓萬頃波濤的磅礴氣韻。
下一刻，元律口中輕叱一聲，那袖珍樓船模型驟然脫手飛出，迎風便漲。
隨著船只暴漲，平靜的海面瞬間掀起滔天巨浪！小小模型，須臾間竟化作一艘萬斛巨舟！
其長逾百丈，寬數十丈，樓閣巍峨如山岳，通體閃爍著靈光。
巨舟轟然落于洶涌浪濤之上，任憑怒海狂瀾如何沖擊拍打，舟身穩如磐石，就連一絲晃動也無。
“上船。”元律聲音淡漠，身形一閃，已立于那巨舟最高層的樓閣憑欄處。
高見緊隨其后，落于甲板之上，只覺腳下沉穩無比，如履平地，方才那點風浪帶來的顛簸感消失無蹤。
直到此時，元律才回答了高見之前的疑問：“東海深處，兇險莫測。即便有我庇護，亦非萬全，此海之生靈，為力量，為勝利，無所不用其極，其膽大包天、行險弄詭之處，足以令神朝修士瞠目結舌，謹慎些，總無大錯。”
他目光掃過平靜的海面，似乎是看見了。
話音未落！
“嗷——！”
“嘶嘎！”
數聲尖銳怪異的嘶吼驟然從四面八方響起！平靜的海面猛地炸開，數道黑影如同離弦之箭，裹挾著濃烈的腥風與狂暴的妖氣，直撲這艘突然出現的、靈氣逼人的巨舟而來！
高見凝神望去，瞳孔一縮。
來襲者確實是妖物，但其形態……卻讓他感到一陣強烈的不適和愕然。
只見這些海妖，有的頂著魚頭，下半身卻接駁著數條閃爍著金屬寒光的觸手；有的身形似人，但雙臂已被替換成猙獰的骨質鐮刃，背后還插著幾根不斷噴吐著毒霧的肉管。
更有一只，半邊身子是蠕動的血肉膿包，半邊身子則覆蓋著銹跡斑斑的鋼鐵甲殼，一只眼球是渾濁的黃色，另一只卻是冰冷的紅色晶體、
它們身上布滿了粗糙而暴力的改造痕跡。
肌肉被藥物刺激得虬結膨脹，幾乎撐破皮膚，流淌著惡心的粘液。
關節處鑲嵌著不知名的金屬軸承，轉動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口中斷斷續續地嘶吼著“搶船！寶貝……殺光！”之類的話語，眼中只有最原始的貪婪與殺戮欲望，對自身那扭曲恐怖、顯然承受著巨大痛苦的形態渾然不覺！
這狀態不可能不痛苦，但還保持著清醒，說明麻藥打的足夠多。
“這些痕跡……”高見眉頭緊鎖，心中泛起一股寒意。
這根本不是正常的修煉進化，完全是拔苗助長，飲鴆止渴！為了追求即時的戰力，不惜犧牲一切生理形態和未來潛力，把自己改造成純粹的殺戮怪物！
元律沒有回頭，只是寬大的黑袍袖口隨意地向后一拂。
噗！噗！噗！
如同氣泡破滅，那幾只氣勢洶洶、形態駭人的改造海妖，連慘叫都未能發出，身體便在離巨舟尚有數十丈的半空中，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捏爆的爛番茄般，轟然炸裂。
各種碎肉、金屬零件、腥臭的體液如同雨點般灑落海面，瞬間被翻涌的浪花吞沒，仿佛從未出現過。
元律這才緩緩轉身，聲音依舊平淡：“小心些，這些不過是東海底層，連炮灰都算不上的小嘍啰而已。”
“東海，便是如此。”他負手而立，俯瞰著茫茫大海，“除了血脈純粹、高高在上的真龍，以及少數幾個底蘊深厚的強族，余者，多多少少都沾點這種古怪。在這里，身體改造這種術法泛濫得像呼吸一樣，他們膽子又大，什么都敢做，手法不對也敢賭，所以時常出現這種，如同孩童堆砌沙堡般隨意的改造者。”
“將自己改造成非人怪物，甚至將整個肉身都替換成法寶構件的，比比皆是。”
“血肉變異、機關殖裝、毒囊共生、靈魂切割……種種匪夷所思、令人作嘔的技巧層出不窮，只為了讓自己在最短時間內變得更強。”
不過元律搖頭：“但別被迷惑了，這些改造聽著唬人，實則根基虛浮，潛力斷絕。不過是把自己變成了行走的武器庫而已，用失去一切作為代價，才換來了那點看似兇悍的戰力，這種手段，在真正的大道面前，塵土而已。”
高見默然，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他看著那被染紅又迅速恢復湛藍的海面，心中有些感嘆。
這些妖物，不知道這種改造不對嗎？
那為什么還要繼續嗎？
想來答案也只有一個……那就是——
沒得選。
要有的選，誰愿意把自己弄成這樣？
巨舟開始行動，破浪前行，駛向真龍盤踞的深海。
只不過……接下來的數日航程，高見的所見所聞，徹底顛覆了他對修煉的認知，也讓他深刻理解了元律口中的“古怪”二字是何等輕描淡寫！
他看見長著鯊魚頭顱卻生有六條蜘蛛般的金屬節肢、在礁石間高速爬行狩獵的怪物。
他感知到深海中潛藏著氣息狂暴、體型龐大如小山，但身體卻由無數小型海獸強行縫合而成、不斷哀嚎掙扎的“聚合體”。
他遠遠瞥見一座移動的“島嶼”，其上竟是由無數海妖殘軀和廢棄法器熔鑄而成，散發著混亂與絕望的氣息。
他甚至目睹了一場小規模的海域廝殺，交戰雙方使用的“功法”基本上都不太正常——有燃燒生命精血瞬間爆發出數倍力量的術法，有將劇毒孢子植入體內、攻擊時噴灑致命毒霧的“瘟毒體”；更有甚者，直接引爆體內嵌入的不穩定能量核心，意圖與敵人同歸于盡。
生命在這里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他們赴死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的意義就是某一刻死去，根本就不知道這個地方到底有什么意義。
犧牲一切感官享受，犧牲一切未來可能，犧牲作為生靈的基本形態！只為了在此時此刻，在這片名為“東海”的血腥角斗場里，獲得一絲微弱的、壓榨他人或被他人壓榨的優勢！
高見在舟上沒有被波及，可只是趕路的時候看見的那些，就已經讓人驚駭了。
這里的妖族，或者說“生靈”，十個里有九個，已經完全看不出其原本的種族原型，這是一群由貪婪、痛苦和瘋狂糅合而成的畸形造物！
高見曾聽聞佛經描繪的十八層地獄，地獄有各種各樣的，比如利刃原地獄，比如拔舌地獄，油鍋地獄，大紅蓮地獄，火雹地獄，還有什么無間地獄之類的。
而東海，簡直是，內卷地獄！
其殘酷程度，比之地獄，有過之而無不及！
癲狂，是這片海域的主旋律！
“頭懸梁，錐刺股”？那不過是凡俗學子為了警醒困倦的溫和手段！在這里，為了保持絕對的清醒和亢奮，為了壓榨出每一絲潛力，海族們的手段令人毛骨悚然！
高見的目光掃過一座由珊瑚和骸骨堆砌的簡陋島嶼，其上聚集著數百形態各異的低階海妖，顯然是在修行。
它們有的用粗大的骨釘，將自己的尾巴或肢體釘死在礁石上，防止自己在修煉劇痛中昏厥翻滾墜海。
有的將劇毒的海葵觸須纏繞在頭顱上，讓毒素不斷刺激神經，保持極度亢奮的狀態，代價是皮膚潰爛和留下巨大的傷口，但是卻可以讓自己保持清醒。
更有甚者，直接切割開自己的頭顱，將一種閃爍著幽藍光芒、會不斷釋放電流刺激大腦的奇異海膽塞入其中！
每一次修煉，都是一次酷刑！它們在痛苦中嘶吼，在癲狂中運轉功法，眼中只有對力量的極致渴望，以及對周圍同類的深深戒備。
犧牲一切，只為那渺茫的突破！
它們放棄了舒適的形態，將自己改造成猙獰的戰斗機器；放棄了悠長的壽命，用秘藥和改造透支生機換取短暫的爆發；放棄了情感、理智甚至作為生靈最基本的尊嚴，只為了在弱肉強食的鏈條上，向上爬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小格！
但現實是冰冷而絕望的。
顯而易見的是，把自己逼到油盡燈枯，將身體與靈魂都獻祭給‘力量’，最終……能真正突破自身桎梏，從這無邊血海中掙扎而出的，仍舊是萬中無一。
惡性競爭無處不在！
合作？共贏？在這里是天方夜譚！
資源是有限的，機會是短暫的。
一個靈穴的發現，足以讓原本相安無事的鄰居瞬間反目成仇，不死不休。
一份殘缺的功法玉簡，可能引來數十個族群的瘋狂爭奪，血流成河。
甚至，為了減少潛在的競爭者，海族之間盛行著一種令人發指的“絕戶”策略——一旦發現某個弱小族群有誕生天才或獲得機緣的苗頭，立刻就有更強的勢力撲上去，將其扼殺在搖籃里，連幼崽都不放過！它們信奉的不是共同發展，而是“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得到；我若得不到，那便毀掉一切！”
這片海域的空氣里，都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名為“內卷”的劇毒！
每一個生靈，從誕生那一刻起，就被迫卷入這場永無止境的、以生命和靈魂為賭注的殘酷競賽。
它們如同被無形鞭子抽打的陀螺，只能越來越快，越來越瘋狂地旋轉，直到粉身碎骨，化作這地獄畫卷中微不足道的一抹血色。
這是‘試膽競速’。
兩個人開著車，一起朝著懸崖邊上沖刺，看誰先停下，先停下的人就輸了，輸的代價就是死，但是……沒有減速一直沖，最后沖出懸崖的人也會死。
東海所有的生靈，就在這樣一場試膽競速之中。
不剎車沖過頭了要死，一旦剎車被后面的人追上了，也要死，每個人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瘋狂的往前沖去，半點不敢停下，哪怕用盡一切手段，哪怕丟失一切擁有的，也絕不能夠停下。
相較于東海，神朝內部的競爭可真是……溫文爾雅。
高見緩緩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郁血腥與海腥味的空氣。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眸中的寒意更甚，卻也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明悟。
“天演之道……弱肉強食……”
這讓他想起了丹砂。
怪不得丹砂……會是這個態度，對這世界會是那個看法。
甚至可以說，生存在這種地方的丹砂，能是那種性格，已經足以說明她是天性善良的了，但凡內心有一些惡念，那么在東海這種地方，只會被催生的更加恐怖。
殘酷，已不足以形容其萬一！
巨舟破開層層血浪，堅定不移地駛向更深、更暗的海域，前方，那片屬于真龍的核心領地，又會是何等光景？
高見深吸一口氣。
不管怎么說，他都得去才行。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高見卻看見不遠處，就在巨舟之前，有一只小妖正在被追殺。
而這只小妖，一躍而起，想要沖到巨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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