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腦被掏空
字數:2420
返回幽明地的路途,寒風卷過荒涼的土地。
高見坐在馬車上,前面是異獸正在拉車,夏憂蠹在他對面。
他伸手,掀開馬車上小窗的窗簾,目光掠過沿途景象。
蒼穹下,幾只禿鷲正為爭奪一具腐尸的殘骸而激烈撕咬,羽毛與血肉飛濺。
遠處地平線上,一小片枯黃荊棘環繞的綠洲旁,幾個散修身影彼此戒備,手按在刀柄上,緊張對峙著,在他們的中央,有幾株搖曳的、散發著微弱靈氣的草植。
這天地間無處不在的圖景,冰冷地印證著此刻的狀態。
競爭,天演。
這是這世間最赤裸的寫照——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為了活命,為了資源,為了一切,凡人、世家、門派、修士,無不在其中廝殺。
一個人擋著另一個人的路,便本能地要將其擠掉,占據其位。
北地四柱,非死于他手,而是毀滅于這世道本身,毀滅于這場永無休止、彼此傾軋的戰爭。
這種競爭,正是這世界最惡劣的根基。
高見收回目光,眼中毫無波瀾。
拉著車的異獸邁開步伐,載著他和身后的夏憂蠹,繼續駛向那片更加深邃、遵循此道更甚的幽明地。
身下的戈壁一片死寂,唯有那無形的磨盤,在人心深處,在世家之間,在門派之林,永不停歇地轉動著。
競爭最充分地反映了流行在此刻世道之中的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
凡人彼此競爭,為一口飯食,一隅安身之地;世家彼此競爭,為一方資源,一份話語霸權;各種門派和修行者都在競爭,為一縷機緣,一點長生之望。
這個戰爭,這個為了活命、為了生存、為了一切而進行的戰爭,因而必要時也是你死我活的戰爭,不僅在社會各個階級之間進行,而且也在這些階級的各個成員之間進行。
一個人擋著另一個人的路,因而每一個人都力圖擠掉其余的人并占有他們的位置。
凡人彼此競爭,世家也彼此競爭。各種門派和修行者都在競爭。
競爭,每個人都力圖把自己的對手擠掉。
所以,北地四柱才會因此而毀滅,他們并非是死于高見的手,而是毀滅在這世道之中。
這種彼此間的這種競爭,對于世界來說是各種關系中最壞的一面。
真是……
世道啊。
幾個時辰之后,在黃泉的深處。
夏憂蠹走在前面,推開了門,然后回身迎接高見回去。
又來到了這個地方。
此處,有幾顆懸浮的明珠,照亮了這空間。
不過,些許光芒改變不了這里的壓迫感,空氣凝滯,元律端坐在不遠處,身形完全籠罩在黑袍之中。
兜帽的陰影遮住了他的面容,唯有一雙眼睛,如同深淵中點燃的寒星,穿透黑暗,落在剛剛步入殿中的高見身上。
那目光平靜無波,但卻讓人毛骨悚然。
“回來了?”元律老祖的聲音響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亙古不變的巖石摩擦,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高見躬身行禮:“是,老祖。幸不辱命。”
“一個來月……”元律老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有純粹的陳述:“北地四柱,根深蒂固,彼此勾連,竟在你手中,全數傾覆,煙消云散。”他頓了頓:“怪不得能在涼州運籌帷幄,金家覆滅,還攪亂了我的局,這確實……很厲害。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厲害幾分。”
高見依舊保持著姿態,姿態謙遜而平穩:“老祖謬贊。此非弟子之功,實乃籍人之威,借勢而為罷了,方家馭下失度,根基已朽;劉家貪心不足,蛇欲吞象;衛、王兩家,利令智昏,互信如紙。弟子不過是看清了這些破綻,順勢推了一把,令其自相殘殺,此等小術,撥弄人心,于大道而言,實不足道爾。”
“縱橫小術?不足道爾?”元律老祖似乎輕笑了一聲,“抬手之間,便讓盤踞幽州數百年的世家豪強內亂崩解,不費幽明地一兵一卒,更未觸及世家集團那根敏感的神經,沒有讓世家集團抱團反撲……平白就拿到了如此多的資糧——”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發出清脆的“篤篤”聲。
“清單,我已看過。覆滅四柱所得之資糧,其豐厚遠超預期。與東海真龍交易所需的部分已是綽綽有余。”元律老祖的目光仿佛實質般落在高見身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以微末之力撬動龐然大物,鯨吞巨利而不染塵埃的手段,收獲如此巨利……這也算是‘小術’?”
高見緩緩直起身,抬起頭,說道:“與長生大道比起來,自然皆是微末小術,不足掛齒。”
大殿中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元律老祖兜帽下的陰影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目光在高見臉上停留了數息,仿佛要將他徹底看穿。
高見坦然與之對視,沒有絲毫閃爍。
片刻,元律老祖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聲音恢復了之前的低沉:“很好,不滯于物,心向大道,方有登天之望。”
他轉開話題:“那么,事不宜遲。接下來,幽明地會迅速接手、消化北地所得,將其轉化為可攜帶、便于交易的形態,盡快完成交割前的準備。”
他微微前傾身體,似乎是有些迫切的說道:“收拾停當,我們便……即刻啟程,前往東海。”
高見點頭。
沒錯,這才是戲肉。
此行的終極目標是這個。
前面那段所謂覆滅北地四柱,攫取資糧,一切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前奏而已。
如此這般,只不過是為了換取參悟那傳說中蘊含了輪回奧妙的龍族秘典殘篇的機會!
而元律老祖,承諾與高見共享這份機緣!
高見微微閉上眼睛,仿佛在平復心緒。
他的面容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對大道向往的純粹。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瞼之下,在那看似虔誠的眼眸深處,一縷冰冷到極致、純粹到極致的殺意,如同蟄伏在深淵之底的毒龍,悄然睜開了眼睛。
機會……
元律老祖要借此參悟,尋求那突破十二境桎梏、窺探地仙乃至更高境界的一線契機。
而他高見……要在那東海之濱,在那龍族守護的秘地之中,在那共享參悟的微妙時刻……找到機會,弄死這位活了不知多少歲月、法力通天的幽明地老祖!
這個念頭瘋狂而危險,足以讓夏憂蠹這種人被嚇的人魂飛魄散。
但此刻,它就在高見的心底,清晰而堅定地燃燒著。
改變世道?那宏大得近乎虛無的目標,或許需要無數個元律這樣的巨擘倒下作為鋪墊!眼前,就是第一步!
下一刻,元律老祖并未結印,也未念咒。他只是緩緩抬起了那只隱于黑袍之下的手。
隨著他手指的微抬,以元律和高見所立之處為中心,一個龐大到令人窒息的漩渦瞬間形成!
厚重的陰云被狂暴地撕開、扭曲,形成一個倒扣的漏斗狀漩渦,其核心漆黑如墨,仿佛直通九幽!
“嗡——!”
一聲作響,夏憂蠹只覺得神魂劇震,仿佛要被這無聲的轟鳴從軀殼中硬生生震出,她臉色煞白,踉蹌著后退數步,死死捂住耳朵。
再下一瞬,元律只是袍袖一卷,一股沛然莫御卻又無比柔和的力量便將高見籠罩。下一刻,周遭景物驟然拉長、模糊,化作流光溢彩的線條向后飛逝!
天地仿佛被折迭,距離失去了意義。
上一次被元律如此“攜帶”,高見只覺五臟六腑都要被擠壓移位,筋骨欲裂,狼狽不堪,整個人都被打碎變成了肉沫,精氣都差點耗光。
但這一次,那足以撕裂尋常修士的力量卻如同最溫順的流水,將他穩穩托住,甚至感受不到一絲顛簸與不適。
元律顯然收束了力量,這細微的掌控差別,無彰顯著他對高見態度的微妙轉變——從可隨意拿捏的工具,變成了值得稍加“禮遇”。
腳下是翻涌的云海,頭頂是浩瀚的星空,他們以超越想象的速度向著東方破空而去。
沉默并未持續太久。元律那低沉而漠然的聲音直接在高速移動形成的罡風屏障內響起,清晰無比:
“東海,非神朝可比。”他說出了開場白。
高見拱手:“洗耳恭聽。”
元律繼續說道:“神朝之內,尚有律法、禮教、世家制衡,縱有傾軋,亦披一層溫情面紗。東海……唯力是尊,弱肉強食乃天經地義,其殘酷,比之幽明地更甚。”
高見神色平靜,順勢問道:“小子聽聞,真龍一族,雄踞東海,已經幾乎無所求了,其內部,莫非也如凡俗般爭斗不休?”
“爭斗?”元律的聲音里似乎是有些嘲諷:“那可不止爭斗了,實際上,若非真龍內部派系林立,互相牽制傾軋,內耗無休,以它們那得天獨厚的血脈與力量,神朝焉能成為如今世間的主宰,龍族天性高傲貪婪,領地、資源、配偶、后嗣……皆可成為生死相搏之由。其內斗之烈,常令外族瞠目。”
高見微微頷首,這解釋了為何強大的龍族未能徹底統御人族疆域。他繼續深入:“弟子曾閱古籍,言道東海有‘龍門’奇觀。傳聞……并非只有水族可躍?”
元律點頭,并不意外高見的見識:“你倒是知曉不少。不錯,‘龍門’乃天地造化奇物,蘊含不可思議的蛻變之力。凡有靈眾生,魚蟲蛇蟒,飛禽走獸……乃至人!”他刻意在“人”字上加重了語氣,“只要根骨悟性機緣足夠,能承受那脫胎換骨、焚身煉魂之痛,躍過龍門,便可褪去凡胎,化生為龍!此乃逆天改命之途,亦是東海混亂之源。”
高見訝異:“竟有化龍的人族?”
這他可是真的不知道了!
這玄化通門大道歌里可沒寫啊,是這八百年里最新出現的情況嗎?就和之前越州的‘神機’一樣。
這個世界一直在發展,玄化通門大道歌也不是萬能的,最新最潮的那些東西,高見也不太清楚。
“沒錯。”元律肯定道,“東海深處,確有一支人族,其先祖不知得了何等機緣,或憑大毅力大智慧,成功躍過龍門,化龍成功。此族是‘柳氏’,在東海地位特殊,既是龍族附庸,亦因其特殊性而飽受猜忌排擠,但也算是厲害角色,不小覷。”
高見沉默片刻,消化著這驚人的信息。
人化龍?這顛覆了固有的認知。
他接著問道:“若是如此,這般混亂傾軋之地,真龍一族以何維系其統治?又以何理念統御這萬族競逐的東海?”
元律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種近乎推崇的冰冷意味:
“天演之道帶來的絕對自信!”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強者生,弱者死;勝者攫取一切,敗者淪為資糧。此乃東海唯一的規則,亦是真龍一族奉為圭臬的‘世道’!它們不僅不禁止競爭,反而鼓勵廝殺,縱容掠奪。在它們看來,唯有最殘酷的淘汰與磨礪,才能誕生真正的強者,維系東海乃至整個天地的‘活力’。”
“而,真龍沒輸過。”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故,東海無義戰,只有永恒的利益與力量角逐。我等此行,與真龍交易,無異于與虎謀皮,步步皆需謹守‘天演’之道——展示足夠的力量與價值,否則,便是送上門去的資糧。”
高見靜靜地聽著,目光投向東方那片越來越近的深藍海域。
元律描繪的東海圖景,比他預想的更加赤裸和殘酷。
“天演之道”,將弱肉強食推向了極致,是比神朝世家傾軋更原始、更血腥的磨盤。
不過,他不怕就是了。
高見抬頭,看向遠處的地平線。
速度并未減緩,反而似乎更快了一分。下方的云海被徹底拋在身后,景色在高速中飛逝,留下模糊的光影。
極遠處,海天相接之處,一條深藍色的細線逐漸清晰、變寬。
那便是東海!
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