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甜？
岸上？神朝？
那個同樣充斥著世家傾軋、權力斗爭、底層掙扎的神朝？
那個元律老祖可以因為一個念頭，抬手就要滅掉十億生靈的世界？
那個地方……能用“甜”來形容嗎？
不過……好像也確實如此。
神朝那繁華的街市，安定的坊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凡人，這種生活，對眼前的小寶來說，那可不就是……甜得發膩的溫柔鄉嗎？
昔日，在神朝之外，白山江的蛟龍湖所在的那片區域，那頭老龜就和高見說過類似的話，他說和神朝之外比起來，神朝內部，可是很多地方都想要搭上線的。
當時，周先生，也就是老龜所豢養的那個書生，他這輩子的夢想就是離開蛟龍們打造的書院，前往神朝，認為那里是君子之地。
但高見所看見的神朝……
不過，想到這里，高見又轉頭看向小寶。
“神朝的日子，確實不錯，我就是神朝來的，比起東海來，要好上幾分，你要是能得到我的信任，帶你回去也不無不可。”高見說道。
小寶立刻欣喜若狂，再度磕頭，口呼大老爺吉祥如意，萬福萬安。
“別高興的太早，前提是得到我的信任，我還有很多話想要問你，你且聽著，若是再有虛假，我不會再給你機會了。”高見提醒道。
“是！是！小的絕不敢再瞞！”小寶立刻說道。
“那站起來說話吧。”高見抬了抬手。
小寶如蒙大赦，又帶著點小心翼翼，扶著旁邊那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冰玉案幾邊緣，慢慢站了起來。他依舊不敢站直，微微弓著身子，雙手垂在身側，拘謹得像個剛進大觀園的劉姥姥，眼神只敢盯著自己那沾滿污垢的破鞋尖。
“坐。”高見指了指旁邊一張圓凳。
小寶嚇了一跳，連連擺手：“小的不敢！小的站著回話就好！站著就好！”
他坐？那凳子，他覺得自己坐上去都會折壽，生怕出了事。
高見也不強求，端起旁邊玉案上一杯茶，淺淺啜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開口：“說說吧，從你記事起，怎么活到現在的？家在何處？父母族人何在？”
小寶垂著頭，倒是事無巨細的說了起來。
“回大人，小的——”
他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東海大部分人是沒有家的，小寶也是如此，記事起就在那片礁石區了，那地方亂，什么東西都有。
爹娘則早就不記得了，聽一起撿垃圾的老魚頭說，好像是在爭搶時，被更厲害的搶食者殺了，還是餓死了？已經不清楚。反正……挺平常的，哪天不死幾個？見得多了，說實話也就不稀奇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父母的死亡如同海風吹過，留不下多少痕跡。
所以，他平時就自己混。撿點海藻，扒點貝肉，運氣好能撈到點沉船里飄出來的破爛。
東海的規矩，高見也看到了，拳頭大就是道理。
東海是沒有平民的，像是神朝的農民和市民，在這里是不存在的。
這里，只有戰士。
小寶那個時候小，沒力氣，只能躲，藏，鉆縫。
不知道多少次差點被路過的海獸當點心，也差點被別的拾荒者打死，但他也練就了一身本事，捉魚，偷竊，還有挨打。
挨打可真是一門技術活，怎么挨打不受力，怎么躲，怎么藏，都是技巧，而他將這門本事練到了足以立足的地步，也就是……在眾多毒打之中，活了下來。
隨著日子日漸長大，他已經學會了在各種縫隙里的生存，人際管理里的縫隙，水里礁石的縫隙。
不管怎么說，他活下來了。
后來大一點，知道這樣不行，得有點力氣，就跟著一個會點粗淺打熬筋骨法子的老蝦婆學，代價是找到的吃的得分她一半。再后來，老蝦婆得罪了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小幫派的一個小頭目，被拖走處理了。
于是，小寶就又一個人了。
從頭到尾，他的敘述平鋪直敘，沒有任何煽情，仿佛發生的事情都如同呼吸般尋常。
說到這里，高見開口了。
“那你這化形之術，還有現在修行的法訣，又是怎么來的？”高見放下茶杯，問道。
問話的時候，高見也在看對方那張清秀的小臉。
該說不說的，確實挺好看的，如果不開口的話，絕對認為這是一個美人胚子，十二三歲的年紀，可惜……是男的。
小寶的身體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沉默了幾息，才繼續開口，聲音更低了些：
“是，前幾年，大概，十四五年前？記不太清了。那時神朝的越州那邊，不是和東海的真龍大人們打起來了嗎？打得挺兇，死了好多人，好多船，好多……東西。”他努力回憶著，“有一回，我大著膽子去那邊撿漏，想看看有沒有被海流沖過來的修士尸體或者法器碎片……”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結果……沒找到尸體，倒是撞見了一個人。一個……穿著破爛盔甲，渾身是血，腸子都流出來，用手捂著的人。他靠在一塊礁石后面，看著就快不行了。看打扮，像是神朝那邊的人。”
“我當時……就想著，要不要把他拖走，找個地方……”小寶做了個啃咬的動作，意思不言而喻。
在東海，弱肉強食，尸體也是資源，而且尸體是絕對的弱肉。
小寶繼續講述。
當時，那個人沒力氣喊，也沒力氣反抗，就那樣抬眼看著小寶，那眼神……很奇怪。不是害怕，也不是兇狠，就是……很空，好像什么都無所謂了，又好像……有點可憐？
就這么一瞬，小寶覺得，還是不吃為好。
似乎是察覺到了什么，那個修士卻說話了：“看你小子眼神還算清亮，不像那些瘋了的玩意兒……過來，幫我個忙。”
小寶模仿著那人的語氣。
然后繼續說：“他說，看我愿意給他全尸的份兒上，要是再答應安葬他的話，他就給我個東西。”
“我答應了，他就說自己懷里有個油布包，讓我幫他拿出來，找個干凈點的海水沖沖，再給他。”
“我照做了。那油布包很硬，里面是一塊……像是玉的東西？刻著好多字和圖。他拿到后，好像……松了口氣，整個人都癱軟了一點。”
“他看著我說：‘小妖怪……老子……快死了……這東西……便宜你了。’”
“他說那是一門很厲害的功法，叫什么……‘素心訣’，是他從一個很厲害的女修士尸體上摸來的。他說這功法本來是給女人練的，男人練也能練，就是效果差些，大概只有女身的七成威力吧。”
那個修士，當時扯著嘴角，像是想笑，但疼得抽氣，說道：‘嘿……你小子……要是夠狠……敢給自己……來一刀……把那話兒……切了……說不定……能練出……十成！’”
然后小寶當著他的面，直接動手了。
那人……那個神朝的兵，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嘴巴張得老大，好像比他自己腸子流出來還嚇人。
他看了小寶好久，最后才喘著粗氣，聲音都變調了：‘好小子，夠狠……真他娘的……夠狠……’”
“他說：‘老子叫勾晝，要是……要是你以后，真他娘的能活著……離開……這鬼地方，咳，想辦法……去神朝越州，報我的姓。’”
小寶抬起頭，看向高見，那雙清明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種近乎夢幻的向往，重復著王老五臨死前的話：
“他說，‘那里，日子雖然也操蛋，但……但至少……不需要……這樣……’”
說完，小寶又低下了頭，恢復了那副卑微恭順的模樣，仿佛剛才講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過，也確實是小事吧。
在東海這片內卷地獄里，力量就是一切。
失去別的東西，你還能剩下力量。
若是失去了力量，那就什么也剩不下了。
這個道理，刻在每一個掙扎求生的海妖腦殼里。
高見沉默了一會，指尖輕輕敲擊著溫潤的玉案，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看著眼前這個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岸上很甜”的幻想，就能毫不猶豫揮刀斬斷自身一部分的少年，或者說少女？反正就這么回事。
總之，心中翻涌的情緒復雜難言。最終，他只是淡淡說了一句：“知道了，你下去吧。待在角落，別礙事，我走的時候會把你帶上的。”
“是，大人。”小寶如釋重負！
高見則起身，留下一些食物之后，走向外面。
外面，元律站在那里。
看見高見出來，元律說道：“快到了，這附近有一座經龍城，據傳說是曾經有一位地仙真龍游經此地，所以起名于此，是不是真的不好說，但確實是附近最大的城市，你想休息，也想看看那個小妖，那就給你點時間，不過……別出紕漏，你知道我們是來做什么的。”
“放心吧，前輩，我有分寸，只是想……多了解一下東海而已。”高見如此說道。
“嗯。”元律點點頭，然后轉身，看向遠方。
高見順著元律的目光望去，只見前方深邃的海水之中，隱隱透出一片朦朧而巨大的光暈，仿佛海底升起了一座星辰匯聚的城池。
東海可不會有什么‘島嶼城市’之類的東西，實際上，這里所有的城市都是在水底的。
話語之間，巨舟已經潛入了水底。
萬斛巨舟通體靈光流轉，一層堅韌而透明的結界瞬間撐開，將洶涌的海水隔絕在外。隨即，這龐然大物便如同一條入水的巨鯨迅猛地向著更深、更暗的海底沉潛而去。
然后，出現在眼前的，是與海面之上截然不同的風景！
以整塊黑玉雕琢而成的巍峨宮闕、殿宇，在城中緩緩漂浮。
無數色彩斑斕、形態奇異的巨大珊瑚礁，看起來經過秘法祭煉，硬逾精鋼，雕琢成擎天巨柱，街道兩旁，商鋪林立，多以巨大的貝殼、螺殼或某種巨獸骸骨搭建而成，其內陳列之物，光怪陸離。
整座城市都彌漫著一種低沉、宏大的水流轟鳴，那是深海暗流被引導、約束、利用的聲響。
遠處，更有數頭被粗大玄鐵鎖鏈貫穿身軀、眼神麻木絕望的深海巨鯨，拖曳著數座流光溢彩、完全由各色寶石與靈玉構筑的瓊樓玉宇，在城中巡弋，所過之處，水波翻涌，生靈避讓。
但除卻這些，這座城市本身，依然極為震撼！
水為骨，光為飾，光線并非直射，而是在這無盡水穹中不斷折射、漫射，將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種變幻莫測、光怪陸離的液態幽光之下，所有物體的邊緣都帶著流動的、模糊的光暈。
由億萬散發著微光的浮游生物匯聚而成，在建筑間蜿蜒流淌，指引方向。踏足其上，如同踩在流動的光河之中，身體卻不會下沉。
珊瑚擎天珠作星，水晶為路龜馱庭。
鮫綃漫卷鯨曳殿，碧波深處隱龍形。
珍寶羅列光影亂，巨鯨拖曳瓊樓行。
莫道海底無日月，夜光寶珠現光明。
龐大的城池，這還是高見第一次接觸到東海的大城市。
這里沒有州府，所以幾乎所有的城市都是‘中立城市’，亦或者說……都各成一派，大家互相爭斗，幾乎和戰國相同，因此每座城市幾乎都是獨特的，和神朝那種統一管理并不一樣。
巨舟在城外一處由巨大硨磲殼構筑的“碼頭”停穩。
元律的聲音傳來：“一日為限。”身影依然在原地，并無下船之意，顯然對此城毫無興趣。
高見點頭，轉身回到艙內。
回到艙內，高見說道：“隨我入城。”
小寶抖了一下，但還是馬上起身跟上，緊張的在發抖。
“怕什么？”高見開口。
“我……我沒進過大城，只是聽說，里面……危險。”小寶馬上說道。
“有我。”高見說著，自顧自的朝前走去。
小寶看著高見的背影，又回頭望了望這艘給予他短暫庇護的巨舟，最后狠狠一咬牙，用破爛的袖子抹了把臉，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緊緊綴在高見身后半步的距離，踏入了那座雄偉壯闊的——經龍城。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自動更新沒開，從床上爬起來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