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望江南
146望江南
盛夏七月,天氣炎熱,地處北方的京城亦酷暑難擋。
天子喜涼厭躁,故而每年到這個時候,皇宮部分宮殿都會用冰塊降溫。
這一項開支靡費極大,但是天子坐擁大燕萬里江山,沒人覺得這樣有何不妥。
御書房內,涼風習習,大燕皇帝姜宸坐在御案后,戶部尚書王緒肅立堂下,正在向天子稟報半年來國庫收支的大體情況。
這位王尚書乃是山西平陽府蒲州人,其人身量不算高大,瘦硬軀干仿佛裹著黃土一般的厚重,眼底偶爾露出的精明略帶鋒芒。
王緒入仕將近四十年,有大半時間都在戶部衙門里打轉,于太和十五年升任戶部尚書,這四年來勉強能讓天子滿意,而在他之前的歷任戶部尚書平均任職不超過三年。
他能坐穩這個位置,除去斂財的能力之外,不參與首輔和次輔的明爭暗斗也是天子器重他的重要原因,畢竟戶部管著朝廷的錢袋子,和吏部并為天子最在意的實權衙門,天子當然不想看到這兩位尚書淪為首輔或者次輔的門下行走。
“陛下,上半年國庫的進項和出項大抵如此。”
王緒說話帶著很明顯的山西口音,好在天子早已習慣,他字斟句酌地繼續說道:“下半年有幾項重要支出需要早做準備,分別是邊軍餉銀、漕糧轉運用度、官俸補發和天家年節用度,按照往年慣例,這幾項支出大略在一千萬兩左右。”
天子聞言便皺起了眉頭。
偌大一個國家事務繁雜,這其中最讓他頭疼的便是財政問題。
王緒這幾年精打細算,勉強能夠做到收支相抵,這讓天子省心不少,但是去年江南的大洪水、今年春天山東地區的旱災和蝗災、陜西部分地區的地龍翻身,接連不斷的天災人禍使得國庫一直吃緊。
沈望去年底從工部那群貪官污吏家中抄出數百萬銀兩,依舊無法完全解決朝廷的虧空。
今日王緒入宮之前親自去盤點過,戶部存銀僅有一百六十余萬兩,即便算上還未入庫的秋稅、鹽稅和金花銀,連那幾項固定開支都不夠,若是又出現意外狀況,朝廷怕是連賑災的銀子都拿不出來。
天子沉思片刻,緩緩道:“王尚書,朝廷境況艱難,有些支出能省則省。”
“臣明白。”
王緒早就反復考慮過這些問題,他略顯為難地說道:“陛下,臣仔細核算過,下半年朝廷最少得有八百萬兩的進項。”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罷。”
天子不置可否,待王緒行禮告退之后,他看向站在另一側的首輔寧珩之,對曾敏說道:“給元輔賜座。”
大燕立國初期,軍政重臣在御書房皆有座位,不過從第四任皇帝宣宗中期開始,御前賜座逐漸變成一種榮耀,一般只有德高望重的老臣才有資格享受這種恩寵。
寧珩之心里清楚這個座位可不便宜,謝恩落座之后直接說道:“陛下,王尚書乃是能臣,他不會在御前信口開河,臣認為八百萬兩這個數額只能多不能少。”
天子沉吟道:“元輔有何良策?”
“陛下,大燕百姓的負擔不輕,為了民間穩定考慮,不宜再倉促增加賦稅。”
寧珩之沉穩地說道:“不過還請陛下寬心,臣一早就想過這個問題,如今民間鹽商極富,只需幾大鹽場增開一次引窩,鹽商們踴躍支持,便可極大緩解朝廷的困難。”
“鹽商……”
提到鹽商就不得不提兩淮鹽運司,世人皆知揚州鹽商最富。
天子稍作思忖,微微頷首道:“有元輔在,朕要輕松許多,此事便交給你了。”
“臣領旨。”
寧珩之垂首應下。
天子隨即想到一個年輕人的名字,他看了一眼寧珩之欲言又止的神情,明確地說道:“朕會下一道口諭給江蘇巡撫陳琰及布政使竇賢,讓他們約束好薛淮,現在正是朝廷需要鹽商出力的時候,有些事情不必斤斤計較。”
寧珩之恭敬地說道:“陛下圣明。”
天子淡淡一笑,不復多言。
青綠別苑。
云安公主姜璃懨懨地靠在榻上,看起來心情不怎么好。
蘇二娘見狀默默嘆了一聲,方才五皇子代王來了一趟別苑,三句話離不開遠在江南的薛淮,這讓姜璃費了不少心力去安撫那位性情驕橫的王爺。
從去年年底到今年六月,代王一直被禁足在王府之中,但是這不代表他對外界的事情一無所知。
他知道薛淮名聲大噪春風得意,年方弱冠就成為揚州府這等緊要之處的同知,也知道姜璃和薛淮的關系引來京中不少人的猜測,這讓他愈發憤怒。
他當然不會覺得這是姜璃的錯,必然是那無恥書生花言巧語哄騙姜璃,而他的堂妹只是識人不清,沒有看穿對方虛偽的面孔。
好在他的心思不夠縝密,姜璃一頓忽悠,總算將他打發回去。
“殿下,薛同知一晃就走了四個多月,也不知他在揚州過得怎樣。”
蘇二娘不忍姜璃勞神,便主動挑起話題。
出乎她的意料,姜璃一改往日的態度,略顯冷漠地說道:“他過得如何與本宮何干?”
蘇二娘微微一怔。
身為姜璃最信任的人之一,她很清楚公主殿下對那個年輕的同知有多看重,甚至可以說以前姜璃從未給予一位年輕俊彥那么多幫助,而且通過幾次旁敲側擊,她漸漸察覺到姜璃對薛淮的態度不止是盟友那么簡單。
尤其是薛淮臨行前送給姜璃的那首詞,她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會拿出來觀摩一陣。
想到那首詞,蘇二娘猛然間回憶起來,上次姜璃欣賞那首詞好像已是五六天前的事情。
身披紗衣的姜璃換了個姿勢躺著,雖然沒有成熟女子的氣韻,出眾的外貌和身段依舊在不經意間勾勒出一幅美人圖景。
她冷哼一聲道:“一走好幾個月,本宮連封書信都沒見到,虧得臨行前本宮告訴他那么多機密,又讓人去江南照看他。”
蘇二娘這才明白過來,她忍著笑意說道:“殿下,薛同知又非公主府的下屬,而且他剛到江南面臨千頭萬緒,一時之間難以清閑。等過段時間他在揚州府坐穩同知之位,必然會來信向殿下述說別后詳情。”
姜璃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但她依然覺得心情很不爽利,先前代王在她面前發狠要對薛淮如何如何,她還得絞盡腦汁幫薛淮斡旋,那家伙卻幾個月時間連句問候都沒有,簡直豈有此理。
“算了,我不和他一般見識。”
姜璃坐起身來,看向蘇二娘問道:“近來京中可有什么不尋常的動靜?”
蘇二娘亦按下遐思,揀了幾條重要的消息簡略陳述,又道:“對了,殿下吩咐的事情已經辦妥,鎮遠侯之子夜宿風月之地與人爭風吃醋,最后和人大打出手鬧得一地雞毛,被監察御史參了一本。據說那位小侯爺回府后被鎮遠侯綁在樹上抽了一頓鞭子,接下來準備送去他九邊磨礪。”
“鎮遠侯是個聰明人。”
姜璃悠悠道:“當初秦章讓薛淮磕破額頭,現在本宮還他一頓鞭子算是兩清,此事到此為止吧。”
“是。”
蘇二娘心中暗道,殿下果然是個記仇的性子,薛同知只能自求多福了。
便在這時,一名女官腳步輕緩地走進來,躬身道:“啟稟殿下,江南來信。”
姜璃眸光驟亮,隨即輕咳一聲道:“是薛淮的信?”
“回殿下,不是薛同知的信,是盧巡按的密信。”
女官雖是姜璃的心腹之一,終究不及蘇二娘跟在姜璃身邊,對這位公主殿下的心事了解得不多。
她不明白為何這句回答說出口之后,姜璃的表情仿佛陰沉了兩分,當下只能戰戰兢兢地將江蘇巡按御史盧志玄的密信遞上去。
“你下去罷。”
姜璃隨手將密信放在案上,顯然沒有打開的興致。
蘇二娘規勸道:“殿下還是看一看吧,或許盧巡按這封密信和薛同知有關。”
姜璃稍稍沉默,隨即再度拿起密信拆開火漆。
隨著時間的流逝,蘇二娘明顯感覺到姜璃身上的郁氣悄然消散,這讓她對密信的內容頗為好奇。
片刻過后,姜璃將密信遞給蘇二娘,淡淡道:“他也不容易。”
蘇二娘接過一看,只見信上寫著薛淮抵達揚州兩個多月內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從揚州官吏對他的陽奉陰違到他的巡查破局之行,厚厚一迭信紙寫得十分詳細。
她注意到信中有這樣一段內容,薛淮在揚州只去過沈園一次,且一直沒有見過沈秉文。
密信最后寫到薛淮解決完儀真縣青山鎮胡家,繼續往北巡查各地。
蘇二娘將密信重新收好,一會再去火盆中焚毀,感慨道:“薛同知這番奔波下來,恐怕要清減不少。”
姜璃不語,起身緩步走到窗前,眺望著南方的天幕,喃喃低語道:“看在你如此辛勞的份上,我便不同你計較了。”
千里之外的揚州興化縣。
薛淮正在案前奮筆疾書,房門忽地被人推開,下一刻沈青鸞嬌俏的語調響起。
“淮哥哥,在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