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誅心(為盟主寒煙暮雨醉華年加更)
145誅心(為盟主寒煙暮雨醉華年加更)
日上三竿之時。
興化縣城西面,數百名鹽兵穩步前行,速度不算快。
陳倫雖然沒有去九邊上過戰場,好歹讀過幾本兵書,對最基礎的行伍之道還算了解,他知道臨陣之前不能走得太快,否則士卒的體力都消耗在路上,還沒碰見敵人就沒了力氣。
越接近縣城,陳倫的表情就越凝重,蓋因城內似乎很平靜,聽不到丁點喧嘩,而且他先后派出去的幾名探子都沒有回報,這加深了他心中的疑惑和警惕。
片刻過后,前方城外的景象豁然開朗,陳倫的瞳孔驟然一縮。
只見遠處有數百名兵卒列陣以待。
“漕軍?”
陳倫一時間摸不著頭腦,漕運衙門的兵怎會出現在這里?
他想起那日青山鎮的見聞,趙琮那個笑面虎也在薛淮面前吃癟了,所以漕運衙門要找薛淮的麻煩?
可是聽說總督蔣濟舟和總兵伍長齡不合,漕軍怎會幫趙琮之流做這種事?
再者,漕軍怎會知道鹽運司和幾大豪族的謀劃?
陳倫下令隊伍暫緩前行,然后帶著幾名心腹和無數疑問向前走去。
另一邊,余成光孤身一人迎了上去。
“原來是余把總。”
陳倫貌似親切地說道:“閣下怎會在此?”
“這話應該我來問陳副使吧?”
余成光看向不遠處氣勢洶洶的鹽兵,好整以暇地說道:“陳副使就算要抓私鹽販子,這么多人未免太過興師動眾。”
陳倫險些脫口而出他要去平定民亂,還好及時醒悟,敷衍道:“本官奉運使大人之令公干,恰好路過此地而已。余把總這是有何要事?莫非也是路過此地?”
“并非路過。”
余成光臉上的笑容略顯古怪,悠悠道:“此事說來話長,大略就是揚州同知薛大人向伍總兵求援,然后余某奉總兵軍令率部來到這興化縣,協助薛同知徹查本地貪官污吏以及那些為非作歹的鄉紳。”
陳倫表情一僵。
余成光見狀便關切地問道:“陳副使臉色不太好,莫非身體不適?”
“無妨。”
陳倫看了一眼對方身后嚴陣以待的漕軍,勉強笑道:“余把總,本官需要路過興化縣城,還請你命貴屬讓路。”
“這可不行。”
余成光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臨行前總兵大人交代過,要我聽從薛同知的調派,方才一大群百姓涌進城內找薛同知鳴冤,他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特地命我執行戒嚴之策,這兩天不得允許無關人等入城。陳副使,你莫要為難我了。”
陳倫聞言臉色一沉,冷冷道:“余把總,你當真要攔本官?”
揚州這片地界勢力繁雜,正如揚州府衙管不到鹽運司和漕運衙門,漕軍、鹽兵和揚州衛所同樣互不統屬,在職權上誰也奈何不了對方,很多時候全看誰的拳頭更硬。
余成光依舊是滿不在乎的神情,雙眼微瞇道:“陳副使若是堅持要帶兵入城,就請拿出鹽運司的公文給我看一眼。”
“你!”
陳倫微怒道:“鹽政機密豈能給外人查看?難道本官可以看余把總的調令?”
“這有何不可?”
余成光立刻從懷中掏出一份漕運總兵簽發的調令,直接遞到陳倫眼前,笑道:“請陳副使過目。”
陳倫終究還是沒有接過來,對面這廝乃是伍長齡麾下的心腹悍將,在他面前動粗顯然是自取其辱,如今說理也行不通。
就在他遲疑之際,余成光忽然壓低聲音道:“陳副使,薛同知猜到鹽兵會來,他讓我轉告閣下一聲,羅通等人已經竹筒倒豆子,一股腦交代干凈了。”
陳倫的雙手下意識攥緊,種種負面情緒升騰而起。
實際上在余成光挑明來意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感到事態的變化對己方極其不利,眼下無論余成光是在試探亦或嘲諷,至少他能確認縣城內已被薛淮掌控。
這個判斷讓陳倫雙眼發黑,他極力控制自己不失態,緩緩道:“本官聽不懂余把總想說什么。”
“聽不懂啊?”
余成光笑道:“那就當我什么都沒說。對了,陳副使的公文何在?”
“不必麻煩,本官另尋他路便是。”
陳倫一刻都待不下去,直接拂袖而走。
望著他略顯狼狽倉促的背影,余成光面露譏諷,張嘴朝地上吐出一口唾沫。
“呸!孬種!”
縣城之內。
在一眾府衙屬官的安撫和漕軍精銳的引導下,匯聚于此的七八百位民眾終于平靜下來,他們按照各自的群體散開,暫且席地而坐等待領頭的人。
而在大院門前的空地上,十余位百姓代表聽完沈青鸞詳盡的敘述之后,所有人都顯得十分激動。
依照沈青鸞的設想,當興化縣的內澇問題初步解決后,廣泰號便會在這里籌備多項營生,包括農耕、漁業、編織、鹽業附屬品等,還會利用興化縣地處淮揚中心區域的優勢,在此建立南北貨物轉運倉儲。
總而言之,只要官府給予足夠的便利,廣泰號不需要太多的投入便可獲取可觀的利益,這便是官府對他們支持治澇的回報。
本地百姓自然能從中獲益,這是一項三贏的計劃。
十余人得到薛淮和沈青鸞的承諾,并且薛淮明確表示不會追究他們今日魯莽的舉動,他們心中懸著的大石頭平穩落地,對薛淮唯有敬仰之情,當即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會遵照薛淮的指示行事。
薛淮微笑道:“那就請諸位去和鄉親們分說清楚,將他們都帶回去罷,明后天本官會派人去請各鄉鎮里正、糧長和戶頭商議諸事細節。”
“是,大人。”
眾人有模有樣地行禮告退,然后迫不及待去向同伴們報喜。
場間安靜下來,沈青鸞雙手負在身后,側首問道:“淮哥哥,我表現得怎么樣?”
“你說的很好,條理清晰深入淺出,所有人都能聽得明白。”
薛淮贊道:“難怪你這兩年在江南商界頗有名氣。”
沈青鸞莞爾道:“說到底還是因為淮哥哥給我提供了思路。”
先前兩人在泰興縣逗留的時候,便就興化縣的現狀有過多次討論,薛淮有給沈青鸞指出一個模糊的方向,那就是讓廣泰號扶持興化縣,而后廣泰號可利用興化縣的地理優勢進行更深的布局。
他只說了一個大致的框架,具體章程則是沈青鸞自己籌謀,成果之完善令他有些意外。
這一刻他不禁想得更遠,當下是十五世紀初期,如果西方的歷史進程沒有太大變化,文藝復興已經持續近百年。
他知道腳下這片土壤并不具備相似的條件,強行移植某種思潮只會適得其反,但他既然來到這個世界總得做些什么,總不能單純為了加官進爵。
前路必然艱難險阻無數,但只要他盡力而為,至少可以問心無愧。
“淮哥哥?”
見薛淮一直盯著自己,沈青鸞害羞之余又有一點點雀躍。
薛淮回過神來,歉然道:“想事情想得出神了。青鸞,我現在要去見羅通,晚些時候我們再聊。”
沈青鸞點頭道:“好,淮哥哥你去忙正事罷,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薛淮將先前的念頭壓在心底,有些事可以借助沈家的廣泰號來做,但他必須解決仕途上一個又一個阻礙,只有掌握足夠的權力,他才能逐步穩健地施展胸中抱負。
他快步來到院內,在江勝的引領下走進一間耳房。
興化知縣羅通便被關押在此處。
一見薛淮進來,羅通便喊道:“薛大人,下官乃七品正印知縣,你無權這般對我!”
依照大燕官制,唯有吏部才能決定一名知縣的去留,雖說吏部大多時候不會駁回一省布政司的奏請,但他們始終握有這個權力。
薛淮走到桌邊坐下,抬手捏了捏眉心,平靜地問道:“羅通,你真打算負隅頑抗到底?”
羅通瞬間蔫了。
他低著頭沉默片刻,澀聲道:“下官不解大人此言何意。”
“你可以繼續裝傻。”
薛淮端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徐徐道:“按照本官目前掌握的罪證,你勾連縣衙屬官煽動民變乃是不爭的事實,本官甚至不需要詳查你以前的貪墨枉法之舉,光是這件事就足以讓你腦袋落地。”
羅通雙唇緊抿,不肯多說一個字。
薛淮亦不著急,繼續說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一件事,本官既然早就察覺你們的陰謀,為何不早些將你拿下,反而任由你陽奉陰違編織陰謀?”
羅通眼簾微動,這確實是他想不明白的關節,于是開口問道:“薛大人難道不是想彰顯自己的能力和手腕?”
“呵。”
薛淮輕笑一聲,摩挲著手中的茶盞,說道:“你如果真是這樣想,本官倒要懷疑你這些年被黃白之物壓壞了腦子。本官之所以任你上躥下跳,當然是為了讓你雙手奉上罪證,避免浪費時間和精力、與你糾纏嘴皮子官司。其次,本官想讓你體驗一下一種不太常見的刑罰,按你目前貪贓枉法、煽動民變、瀆職欺瞞證據確鑿的情況,數罪并罰之下,你猜三司最后會如何判你?”
羅通瞬間想到一件極可怕的事情,臉色登時變得慘白。
薛淮上身微微前傾,注視著羅通的雙眼,輕聲道:“你應該聽說過凌遲吧?你放心,從現在開始我會派人寸步不離守著你,保證你能活到那個時候。”
羅通全身上下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干,身體因為恐懼不斷顫抖。
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沒有好下場,但是伸頭一刀和千刀萬剮擺在面前,只要他不是瘋子就知道該怎么選。
“薛……薛大人……”
羅通雙腿一軟跪在地上,雙眼泛紅道:“求您高抬貴手啊!”
薛淮靜靜地坐著,直到羅通淚流滿面,他才不輕不重地說道:“你待如何?”
羅通忙不迭地點頭道:“求大人開恩!”
“那就供出你背后的所有人,交出你掌握的所有線索,本官算你戴罪立功。”
薛淮面上浮現一抹微笑,緩緩道:“如果你能協助本官肅清揚州官場風氣,或許你還有機會保住項上人頭。”
羅通猛地咽下一口唾沫,他如今鋌而走險是為哪般?還不是擔心薛淮的清算,才上了那些人的賊船。
“下官愿意!”
短暫的遲疑之后,羅通面露決然之色。
薛淮點了點頭,起身道:“給羅知縣準備筆墨紙硯以及吃食,好生照看著。”
門邊護衛應道:“遵令!”
臨走之時,薛淮忽地看向羅通說道:“希望你明白,現在最想讓你暴斃而亡的并非本官,而是那些藏在幕后的人。”
羅通無言以對。
薛淮離開后,羅通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看了一眼屋內緊緊盯著他的三名剽悍男子,不禁自嘲一笑。
他緩步來到桌前,看著桌上的紙筆,深深吸了一口氣。
落座,揮毫,奮筆疾書。
羅通臉上洋溢著詭譎的笑容,心中有一個念頭瘋狂生長。
與其我一人被千刀萬剮,不如大家一起上刑場!
(今日三更,91,還欠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