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饒命,草民一時豬油蒙了心,草民知錯了,求大人開恩……”
王棟磕頭如搗蒜,再無先前的鎮定泰然。
這一刻他對薛淮生出強烈的畏懼,因為對方三言兩語便揭穿他最大的破綻——即便他是出于善心買下那二十五戶百姓的田地,也沒有任何必要將所謂的下等田改成桑田,除非那六十畝其實是上等田。
王棟無論如何都狡辯不了這一點,他只能認罪求饒。
隨著王棟認罪,江都主簿陳觀登時驚慌失措。
那份太和七年所制魚鱗圖冊的錯誤記錄還能解釋,陳觀可以推給前任主簿和知縣,問題在于他曾親自前往榆樹鎮實地勘察,哪怕王棟這廝守口如瓶、不將二人的利益勾連說出來,他這次也免不了一個昏聵的評價。
陳觀心念電轉,眼下王棟肯定保不住,不過這件事只要到此為止,王棟的下場不會太慘,他就不會拉旁人下水。
大案之后,薛淮沉聲道:“王棟,本官現在問你,你要一五一十回答,若是再敢欺瞞遮掩,便是罪上加罪,本官定會重罰!”
王棟連忙伏首道:“草民明白,草民再不敢說謊。”
“你向榆樹鎮二十五戶百姓所購之六十畝水田,究竟是上等田還是下等田?”
“回大人,是……是上等田。”
“也就是說,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六十畝乃上等田?”
王棟面色艱難,遲疑不定。
“啪!”
薛淮一拍驚堂木,厲聲道:“本官看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來人,用刑!”
“大人!大人且慢!草民什么都說。”
王棟吞了一口唾沫,心下一橫,隨即猶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大人,那六十畝水田土壤肥沃又連成一片,草民很早就看中了,也曾遣人去找那些百姓商議買賣,但他們一直不肯松口。直到去年夏天江堤決口,洪水將那一片淹了,草民知道他們不賣田就活不下去,于是讓人以十八兩一畝的價格買下這些田地,然后……然后草民在契約中做了手腳,其實是四兩一畝,草民想著這筆銀子足夠他們養家糊口,關鍵是自家能省下一筆。”
聽完這番供述,陳觀心中涌起絕望的情緒。
這廝難道還沒看出來,堂上的年輕同知和大部分揚州官員不同,他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情,這番話毫無疑問會激怒他。
當此時,大堂內的氣氛愈發顯得凝重,就連素來心平氣和的知縣李春久都不敢坐下,在一旁肅然站著。
另一邊的府衙胥吏們神情冷峻,包括王貴亦是如此。
薛淮盯著王棟的雙眼,寒聲道:“足夠養家糊口?你給他們二百四十兩銀子,平均每戶分不到十兩,能夠買多少糧食?夠他們一家人吃多久?這點糧食吃完之后呢?”
王棟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不敢看薛淮的雙眼,垂首道:“大人,草民愿以十八兩一畝的價格補給他們銀子!求大人開恩恕罪!”
“呵。”
薛淮的嘴角微微一扯,繼而道:“本官問你,這六十畝水田究竟是怎樣變成下等田的?究竟是何人幫你偽造結果?”
王棟連忙搖頭道:“回大人,草民確實是騙了黃大等人,但是沒人幫草民遮掩。”
他知道自己不能供出陳觀,這件事說破天就是賠償那些農戶,再挨上一頓板子,薛同知總不能因為此事就砍了他的腦袋。
薛淮不可能一輩子待在揚州,但是陳觀背后的陳家乃是寶應縣大族,王棟不會傻到徹底得罪對方。
“看來你是有恃無恐,既然你不珍惜本官給的機會,那便是你咎由自取。”
薛淮語調冰冷,他看向右側說道:“郝士安。”
府衙刑房典吏郝士安上前道:“卑職在。”
薛淮道:“你是刑房老吏,現在便說說此案該如何判。”
“是,廳尊。”
郝士安朗聲道:“去年秋,榆樹鎮富戶王棟乘江堤決口洪水為災之際,以詐偽手段,將榆樹鎮二十五戶百姓之上等水田六十畝,偽作下等田,低價騙購。契約中虛寫地價,實付四兩一畝,致良民失所,罪證確鑿。經審,王棟供認不諱。”
“依大燕律斷,此案原契約當即作廢,田地歸還原主。王棟須即刻補足差價總計八百四十兩,賠付二十五戶受害百姓,另罰銀五百兩,入庫充公,用于賑濟。”
“王棟犯盜賣田宅、詐欺官私取財罪,情節惡劣數額巨大,理應重懲,當判杖八十、徒三年。徒役發配海門縣,服苦役贖愆。”
堂內一片死寂。
王棟目瞪口呆,臉色一片慘白。
剛開始聽到他要再掏出一千余兩,而且要將田地全數還回去,他心中確實肉疼不已,但是這次落在薛淮的手里,若能花錢消災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然而郝士安最后那句話讓他如遭雷擊,八十大板下去他還能活著嗎?
就算能活下來,他還要發配三年服苦役,這讓過慣優渥生活的王棟如何能承受?
偏偏這個時候他還聽到薛淮點頭道:“很好,就按你說的判。”
眼見薛淮就要去拿令簽,王棟不敢遲疑,直接沖著陳觀說道:“陳主簿,你先前不是這樣說的!你說就算薛大人發現蹊蹺,最多就是打草民二三十板子,否則草民怎會幫你遮掩!陳主簿,你得救一救草民啊,草民要是活不了,你也沒有好下場!”
狗咬狗這一幕終于出現,薛淮緩緩停下拿令簽的手。
陳觀大驚失色,扭頭斥道:“王棟,你在胡言亂語什么!本官何時對你說過這些,你自己膽大包天做下這等惡事,與本官有何關聯!”
“怎么沒有?”
王棟索性豁出去,面紅脖子粗地說道:“草民這幾年給你送了一千多兩銀子,一筆一筆都有賬目記著!你還想抵賴不成!”
“你……你……”
陳觀氣得七竅生煙,連忙轉頭對薛淮說道:“啟稟廳尊,王棟這刁民肆意誣陷胡亂攀咬,還請廳尊莫要被他蠱惑!對付此等卑劣之人,理當即刻用刑!”
見薛淮只是漠然地看著他,陳觀只能轉而對李春久說道:“縣尊,卑職這幾年勤勤懇懇,您應該都看在眼里,請縣尊幫卑職解釋一二!”
“這……”
李春久心中為難,他就算再傻也能看出王棟所言非虛,這個時候他若是偏幫陳觀,豈不是連自己也要被拖下水?
一念及此,李春久正色道:“陳主簿,你還是老實交代吧,莫要癡迷不悟!”
陳觀一怔,眼前的知縣變得無比陌生,不再是過往對他言聽計從的模樣。
他的面色變幻不斷,最終頹然道:“事到如今,卑職沒有什么好說的。”
薛淮這才開口說道:“江勝。”
“卑職在!”
江勝看完全程,只覺心緒翻涌難以自持,此刻薛淮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愈發高大,宛如戲文中傳頌的古之名臣,反手間便徹底掌控局面,從始至終不曾浪費過多的精力。
薛淮吩咐道:“將王棟和陳觀帶下去,由郝典吏負責審問,你在旁予以協助。”
江勝拱手道:“卑職領命!”
他朝旁邊看去,兩名追隨薛淮從京城南下的護衛當即上前,將陳觀和王棟直接拖離大堂,與此同時府衙刑房典吏郝士安向薛淮行禮告退。
王貴等人在旁看著,對于陳觀的下場并無兔死狐悲之念,心里生出幾分不受控制的遐思。
其實他們先前對薛淮成立的臨時事務司并不看好,就算他們不拖后腿,單憑薛淮自身的手段,恐怕很難厘清揚州官場的種種沉疴,直到今日親眼見證薛淮如庖丁解牛一般,將一樁拖延大半年的案子順利解決,他們自然會受到不小的觸動。
另一邊,薛淮沒有過多關注府衙屬官的心緒變化,他起身來到堂下,李春久連忙跟了過去。
黃大等三名百姓看著薛淮來到近前,連忙抬手擦拭臉上的淚水,重重磕頭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諸位請起。”
薛淮讓他們站起來,看著三人發紅的眼眶,嘆道:“這樁案子并不復雜,是我們這些官員未能及時幫你們伸冤,好在還不算太晚。”
這句話讓側后面的李春久幾近無地自容。
薛淮用實際行動證明此案確實不難,只要用心分析涉案各方的立場和舉動,很容易就能發現其中疑點,而他先前全權交給陳觀負責,自己則風花雪月吟詩作賦,才釀成一樁所謂的懸案。
黃大等人自然不敢指摘知縣,關鍵如今的結果已是他們意想不到的驚喜。
他們不光拿回屬于自己的田地,還得到王棟的賠償,每家都能分到十幾兩銀子,這對于去年經受洪水侵襲損失慘重的二十五戶百姓來說,這就是他們活下去的希望。
三人不善言辭,只能重復向薛淮道謝。
“不必如此。”
薛淮勉強擠出一抹笑意,對三人說道:“本官會派專人落實此事,你們馬上就能拿回田契,此外王家的賠付銀子會在三天內送到你們手上。此案已結,回去向家人報喜吧。”
黃大等人對視一眼,不顧薛淮的阻攔,再度跪下磕頭,眼含熱淚地說道:“草民拜謝青天大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