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樹鎮田產案塵埃落定,為富不仁的鄉紳王棟不止付出慘重的代價,他過往橫行鄉里欺壓良善的罪狀亦相繼暴露,而幫他遮掩罪行的江都主簿陳觀自然無法逃脫國法的制裁。
這只是一個開始。
借著此案順利破獲,薛淮帶著事務司順理成章地入駐江都縣衙。
他一邊親自審理江都縣積壓的各種案子,一邊大刀闊斧地肅清縣衙風氣。
僅僅四天時間,縣衙便有七名貪贓枉法的官吏落網。
此事迅速形成一股風浪,飛快地沖擊整個揚州官場。
府衙內部對此議論紛紛,畢竟江都縣衙和揚州府衙就在一座城內,薛淮弄出這般大的動靜,委實讓府衙屬官震驚難言。
這日清晨,當薛淮帶著一群胥吏繼續在江都縣衙為民解憂的時候,府衙通判劉讓和推官鄭宣聯袂來到府衙后堂,求見知府譚明光。
存樸齋內,譚明光命小廝給二人上茶,微笑道:“二位一大早趕來,想必是有要事相商?”
他對二人的態度一如往常,似乎并未因為薛淮的到來就生出不該有的念想,依舊只想安安穩穩地做個悠閑的知府。
劉讓見狀心中稍安,隨即拿出兩件公務向譚明光請教。
鄭宣亦是如此。
譚明光暗暗哂笑,倒也沒有直接戳破二人的心思,陪著他們虛與委蛇。
約莫一炷香之后,劉讓放下卷宗,神情凝重地說道:“府尊,薛廳尊這幾日在江都縣衙雷厲風行,相繼問罪陳主簿等多名官吏,坊間對此議論紛紛,下官心中有些不安。”
“不安?”
譚明光品了一口茶,好奇地問道:“伯遜緣何不安呢?”
劉讓喟然道:“府尊,下官并非指摘薛廳尊所為不妥,只是他的動作如此激烈,完全不顧后果,難免會導致人心惶惶。揚州乃江南賦稅重地,平穩勝過一切。如今薛廳尊懲惡揚善確實大快人心,但是若不稍加控制,恐怕最后難以收場。”
“是啊,府尊。”
鄭宣隨即幫腔道:“官場做事本就艱難,沒人不想當清正純臣,只是囿于現實困難,有些時候不得已而為之。薛廳尊這般做下去,江都縣衙還能剩下幾個人?其他地方的官吏又如何想?怕是沒有多少人能夠安心做事,這必然會影響到揚州地界的穩定。”
“唔……”
譚明光陷入沉吟,心中卻是冷笑不已。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你們明知薛淮來揚州要大展拳腳,不想著收拾干凈自己屁股下面的腌臜事,反倒主動去招惹他,以為靠著一堆棘手公務就能讓薛淮束手束腳,結果被人一招釜底抽薪扭轉大局。
現在薛淮可以名正言順地清理各地官場,畢竟這是府衙大部分屬官聯手送給他的大義名分,而且像王貴等人跟著薛淮辦事都有功勞,現在他們嘗到甜頭,只怕會堅定地支持薛淮一路走下去。
倘若薛淮解決不了那些難題,你們的如意算盤自然就能發揮效果,問題在于那些棘手公務對于薛淮來說易如反掌,這就導致局面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
如今你們心里發慌,又想把老夫拉出來當做擋箭牌?
譚明光想到這里,不由得遲疑道:“此事不會有這么嚴重吧?”
“府尊。”
劉讓皺眉道:“江都縣衙只是一個開始,薛廳尊便已問罪八人,接下來估計還有,而這只是薛廳尊的第一站,他還要去儀真縣、寶應縣等地,屆時揚州官場會出現多少缺額?此事一定會驚動布政司和巡撫大人。”
他刻意在最后四字加重語氣。
譚明光自然知道劉家和江蘇巡撫陳琰的關系,但是陳琰在江蘇官場并不能只手遮天,更何況若是真要比拼關系,薛淮的背景不更強大?
他想了想說道:“伯遜無需擔憂,大燕最不缺的就是候補官員。前日薛同知命人稟報江都縣的詳情,我便行文布政司,很快就會有候補官吏前來,不會影響到江都縣衙的正常運轉。”
劉讓心中躁郁不安。
他昨夜被老父親劉傅罵得狗血淋頭,明明刁難薛淮是對方的安排,最后卻要他承擔后果。
當然他能理解老父親的心情,劉家和其他四家豪族正在籌備一樁大事,這個時候實在分不出過多的精力對付薛淮,原以為薛淮會被一堆棘手公務困住,誰知此子竟然快刀斬亂麻,短短幾日就解決江都縣的陳年舊案。
現在薛淮在民間的風評扶搖直上,不少百姓都在傳揚他的青天之名。
對于劉傅來說,薛淮賺得名聲倒也罷了,甚至籠絡王貴那群胥吏也能接受,可若是任由他這般橫沖直撞,將揚州各縣攪得風起云涌,那會動搖揚州本地豪族的根基。
因此劉讓希望可以說服譚明光,以知府的名義暫時壓制薛淮,誰知往常從來不會拒絕他的譚明光居然打起了官腔。
劉讓強壓心中怒氣,誠懇地說道:“府尊,下官是為大局考慮,眼下坊間流言甚囂塵上,倘若最后薛廳尊錯判了案子,怕是會激起眾怒,還請府尊斟酌。”
“伯遜此心可嘉,不過嘛……”
譚明光臉上依舊笑容可掬,溫和地說道:“你大可放心,本府相信薛同知懂進退有分寸。再者他主要是為了解決府衙這些年積壓的棘手公務,處理一些貪官污吏不過是順帶為之,你們不必多慮。”
劉讓登時語塞。
譚明光說的沒錯,如今薛淮手中的大義名分是他們這些府衙屬官親手送上的,而且得到了譚明光的認可和允許,現在讓薛淮停手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莫看譚明光平時對他們言聽計從,他畢竟是正兒八經的揚州知府。
他不松口,劉讓還能強逼不成?
鄭宣見事不可為,便向劉讓使了一個眼色,然后開口說道:“府尊所言甚是,下官和劉通判一時情急,還望府尊海涵。”
“誒,這話就過了。”
譚明光擺擺手,微笑道:“如今薛同知在外你們在內,大家精誠團結眾志成城,必能肅清我揚州官場風氣,本府對此實感無比欣慰。”
二人又奉承幾句,隨即起身告退。
走出存樸齋,劉讓的臉色登時變得鐵青。
鄭宣輕聲道:“伯遜兄,息怒。”
劉讓深吸一口氣,咬牙道:“且讓他再得意一段時間,早晚有他追悔莫及的時候。”
鄭宣一怔,分辨不出他口中所指之人究竟是薛淮還是譚明光,當下不敢多問。
二人快步離去。
兩天后,江都縣衙,后堂。
經過連續數日的奮戰,薛淮大致解決完那些要緊的公務,并讓縣衙實現一定程度的換血。
但李春久還在。
一者他雖然有懈怠懶政的過錯,但是基本沒有參與下面官吏貪贓枉法的行徑,頂多就是接受宴請多了些,這在當今的大燕官場委實不算什么。
二者薛淮沒有直接罷免一位知縣的權力,甚至連譚明光也做不到。
如果薛淮要撤換李春久,得先收集足夠翔實的證據,再與譚明光聯名上報江蘇布政司,等布政司調查后上報吏部,最后由吏部做出決定。
除非李春久犯下無法彌補的大錯且證據確鑿,江蘇布政司才能先斬后奏,即便如此也非薛淮可以直接決斷,這是大燕官場的死規矩。
當然,這不代表薛淮就對李春久毫無辦法,他放下茶盞揉了揉眉心,緩緩道:“李知縣,本官記得明年便是大計之期?”
所謂大計,是指大燕對地方官員三年一次的考評,與之相對應的便是六年一次的京察。
李春久忐忑地回道:“回廳尊,確實如此。”
“大計……”
薛淮抬眼看向李春久,停頓片刻才說道:“你覺得屆時府衙會如何書寫你的評語?”
這幾日他收獲頗豐,比如在江都縣衙提拔一些有能力沒背景的官吏,亦如在民間取得極好的名聲,另外便是徹底掌握李春久的底細,他眼下不動對方,不代表后續沒有手段讓李春久仕途到頭。
李春久自然明白這一點,他極其謙恭地說道:“廳尊,下官近兩年怠于治政,心中委實愧疚難安,還望廳尊能給下官一個機會。往后下官必定勤勉理事,斷然不會讓廳尊失望。”
此刻堂內再無旁人,薛淮又沒有刻意遮掩,李春久不敢拐彎抹角,以非常露骨的姿態向薛淮表明態度。
“漂亮話說起來不難,做實事卻很難。”
薛淮不置可否地說道:“李知縣,希望你能牢記今日所言,莫要自誤。”
李春久連忙點頭道:“下官明白。”
“好好做官,好好做人,莫要讓百姓對我等官員徹底失望。”
薛淮站起身來,語氣平靜卻隱含銳意:“本官會記下你今日的承諾,來年再看結果。”
李春久只覺后背冷汗涔涔,躬身道:“下官謹記廳尊教誨!”
薛淮不復多言,大步而出。
江勝和王貴等三十余人安靜地候著。
李順牽來姜璃所贈名為“拂霄”的神駿,薛淮翻身上馬,看了一眼江都縣衙的匾額以及門前恭敬相送的李春久等一行人,隨即策馬前行。
余者相繼跟上,快速離開府城。
他們一路往西,徑直前往去年受災最嚴重的儀真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