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久微微一怔,旋即恭敬地說道:“下官愚鈍,還望大人提點。”
“提點談不上。”
薛淮淡淡道:“此案關鍵便在于六十畝水田的成色,倘若真是下等田,王棟給出的價格便是合情合理。但是,如果這六十畝水田都是上等田,那么此案過程中就肯定存在諸多紕漏。”
見李春久看向案上的圖冊,薛淮又道:“這份魚鱗圖冊乃太和七年所制,距今已有十二年。這段時間雖然談不上特別長,不至于滄海桑田,但也有可能出現很大的變化。”
“下官明白。”
李春久內心隱約有些緊張,連忙解釋道:“下官接手此案后,便讓人前往城外榆樹鎮實地勘察那六十畝水田的境況,回報說確為下等田。”
薛淮便問道:“何人負責此事?”
李春久朝旁邊望去,說道:“陳主簿,你將當日前往榆樹鎮勘察的結果再說一遍。”
“是,縣尊。”
一位面白短須的中年男子上前,對薛淮說道:“啟稟廳尊,卑職乃江都縣主簿陳觀,于去年十一月初奉李知縣之命,前往城外東南榆樹鎮查探情況。經過卑職和戶房胥吏的仔細勘察,最終斷定那六十畝水田分屬下等,王棟的出價沒有任何問題,此案純屬黃大等人惡意鬧事。”
此言一出,跪在堂下的王棟眼中閃過一抹得意,旁邊的三人則悲憤又惶恐。
薛淮微微點頭示意陳觀退下,繼而對堂下說道:“黃大,爾等可聽清楚了?無論是縣衙所載魚鱗圖冊的證明,還是本縣陳主簿的證言,都表明爾等所售水田實為下等。本縣李知縣對爾等極盡寬仁,面對這等確鑿證據,依舊耐心向爾等解釋,但是爾等好賴不分,竟然一再生事,甚至將李知縣告到縣衙,爾等好大的膽子!”
驚堂木下,堂內一片肅然。
黃大等三人目瞪口呆,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黃大強忍著恐懼喊道:“大人,草民冤枉……冤枉啊!”
薛淮冷厲道:“冤在何處?從實招來!”
黃大連忙磕頭道:“大人,草民不懂那個圖冊怎么弄的,但是這幾畝田是草民家中祖輩傳下來的,其他人也是一樣的情況,如果不是去年遭了洪災,一家人實在活不下去,誰會舍得賣田賣地?大人,草民家里的田一直是上等田,再說江邊哪有下等田,請大人為草民做主啊!”
“你胡說!”
陳觀立刻怒斥道:“魚鱗圖冊記載本縣全境田地詳細,難道還有假不成?你們這群刁民如此貪婪,現在還敢在廳尊大人面前胡說八道!”
他又轉向薛淮說道:“廳尊,對付這等刁民理應用刑,不怕他們不交待!”
“陳主簿好大的官威。”
薛淮意味深長地看著這位比李春久更像知縣的主簿,漠然道:“本官讓你開口了嗎?”
陳觀一窒。
陳家雖然比不上揚州四姓那等豪族,但是在北面的寶應縣頗有底蘊,因此陳觀內心一直瞧不起外來的李春久,要不是后者醉心風月流連忘返,他多半會讓對方明白什么叫流水的知縣鐵打的胥吏。
平時他在李春久面前習慣有話直說甚至是越俎代庖,顯然沒有意識到此刻坐在堂上的年輕同知是何等人物。
陳觀迅速清醒過來,躬身賠罪道:“大人恕罪,是卑職僭越了。”
“退下吧。”
薛淮擺了擺手,對于這樁所謂的疑難案子有了一個大致的判斷。
其實先前在研究卷宗的時候,他就發現其中有幾個解釋不通的疑點,然而從知縣李春久到府衙推官鄭宣,這群人似乎壓根沒有察覺,今日親眼見到江都縣衙的狀況,他便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李春久和譚明光不同,后者本質上并不愿同流合污,只是囿于揚州官場復雜的局勢不得不退讓,而李春久顯然很享受這里的富庶繁華,對于縣衙的控制力度聊勝于無,以至于這樣一樁原本不算復雜的案子都能變成所謂的懸案。
一念及此,薛淮看向堂下的王棟說道:“王棟,你說說為何要購買這六十畝下等田。”
王棟見識到陳觀吃癟,當下不敢大意,謹慎地說道:“回大人,草民與黃大等人算是鄰里鄉親,見他們的田地被洪水淹沒,一家老小的口糧都難以為繼,便想著出錢買下他們的田地,好讓他們有口飯吃。草民的出價并未虧待他們,如今市面上一畝下等水田只值二三兩,草民給他們四兩一畝,誰知……大人,草民真的很冤枉,早知如此就不買田了。”
“你倒是有善心。”
薛淮語調平靜,又問道:“本官翻閱此案卷宗,其中提到你買下這些田地是為了改做桑田?現今進度如何?”
王棟答道:“回大人,洪水退去之后,草民讓人清除田里的淤泥和污濁,再排水和填土,平均下來每畝田耗銀五六兩,算上前期買田,到如今總共花費了六百多兩銀子,大概要兩三年才能見到成效。”
“你也不容易。”
薛淮這短短一句話讓王棟心中大定,就連面色沉肅的陳觀也暗暗松了一口氣。
下一刻,薛淮看向左側說道:“孔典吏。”
府衙戶房典吏孔禮上前應道:“廳尊。”
薛淮道:“你是戶房老吏,對田地稽核了如指掌,現在就請你給本官說說,本州境內田地等次如何區分?”
孔禮沉穩地說道:“回廳尊,田地等次劃分主要依據是土地肥瘠和灌溉條件。江都縣榆樹鎮靠近江邊,灌溉條件極其優越,因此這一條不受影響。按照朝廷戶部下發的章程,田地畝產五石以上為上等田,畝產三石以下為下等田。”
薛淮道:“也就是說,上等田和下等田繳納的賦稅不同?”
孔禮回道:“是的,廳尊。依照本州田稅條例,上等田每畝需要繳納田稅一斗至二斗,下等田可免除田稅。”
跪在堂下的王棟還未意識過來,李春久已然面色微變,陳觀更是心緒生亂。
當此時,黃大仿佛福至心靈,立刻說道:“啟稟大人,草民過去幾年一直繳著田稅呢!一畝地要繳一斗半糧食!”
王棟聽聞此言,藏在袖中的雙手不由得一抖。
薛淮懶得看他,轉向對陳觀說道:“陳主簿,本縣白冊何在?”
所謂白冊,便是指官府收繳賦稅的記錄。
陳觀咽下口水,強迫自己冷靜道:“回廳尊,白冊皆在案牘庫中,卑職這就去取。只是歷年白冊堆積如山,還望廳尊能夠寬限一點時間。”
薛淮見他眼珠轉動,就知道此人打得什么主意。
這一刻他不禁想起當初在京城,去工部查賬的經歷,這些人的手段翻來覆去只有那幾種,要么修改卷宗要么干脆來個毀尸滅跡。
“不急。”
薛淮悠悠道:“如你所言,這些賬冊一時半會未必能尋到,本官沒有太多的時間等著。”
陳觀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這位年輕的同知究竟要做什么,明明他已經找到這樁案子的突破口,怎會如此輕易地放棄?
大堂另一側,王貴等人悄悄對視一眼,心里不由得生出震驚之意。
從薛淮舉重若輕的氣度來看,他好像對這些庶務并不生疏,這真是令人費解,不是說他此乃初次外放,以前一直在翰林院待著?
短暫的沉寂過后,薛淮盯著堂下的王棟,沉聲道:“王棟,本官給你最后一次機會,此案實情究竟為何?你現在如實交待,本官算你戴罪立功,若是繼續遮掩欺瞞,休怪本官辣手無情!”
局勢驟然變化,王棟不明白薛淮態度轉變的緣故,他討好地賠笑道:“大人,草民一直說的都是實話,絕對不敢欺瞞。”
“好一個實話。”
薛淮冷冷道:“你說不忍黃大等人食不果腹,大發善心買下他們各家被洪水淹過的下等田,本官姑且相信你這是發自真心。然而你買下這六十畝水田之后,居然大費周章將其改成桑田,你是不是以為本官五谷不分?孔典吏!”
“卑職在!”
“現在你就告訴所有人,所謂的下等田能不能改成桑田!”
孔禮雙眼一亮,毫不猶豫地說道:“回廳尊,桑樹耐旱忌澇,但是對田地肥瘠程度要求較高。依本案實際情況來看,這六十畝本就是水田,又受洪水侵襲,改為桑田需要開挖溝渠排澇,否則桑樹根系容易腐爛。若是上等田倒也罷了,可若是下等田,最終桑葉的預期產量不足上等田的四成,這顯然是一樁得不償失的賠本買賣。”
聽聞此言,王棟面色一白,心中的驚慌再也無法壓制。
薛淮寒聲道:“你都聽到了?所謂下等田,所謂善心,不過是你欺凌百姓扯出來的彌天大謊!現在你來告訴本官,這六十畝水田究竟是不是下等田!”
“大人,草民……草民……”
王棟的身體開始發抖,他知道自己的謊言已經被薛淮拆穿。
另一邊,李春久和陳觀同樣心神大亂,尤其是后者,他實實在在收了王棟的好處,兩人的合作不止這一次,過往他曾用類似的手段幫王棟侵占了大量田地。
李春久此刻已經站起身來,惶然道:“廳尊息怒,下官對此實不知情!”
薛淮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隨即伸手握住驚堂木,一字一句道:“好個江都縣,今日真是令本官大開眼界,區區一個主簿便能勾連富戶瞞天過海欺壓百姓。本官倒要看看,這座縣衙里究竟還藏著多少見不得人的污穢!”
“砰!”
驚堂木落下,仿佛一道驚雷砸在陳觀和王棟的心頭。
滿堂死寂,唯有黃大等三人雙眼泛紅,朝著薛淮磕頭叩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