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衙宛如一個四面漏風的篩子。
待至正午時分,同知廳內發生的事情已經傳遍城內高門大族。
府衙后堂,存樸齋。
譚明光坐在太師椅上,手持一卷文集,案頭一杯清茶。
來到揚州之后,除去處理府衙政務,他大多會是這樣的生活光景,既不會過多干涉屬官們的職事,亦不輕易接受城內官紳的宴請,頗有“躲進小樓成一統”之悠然。
只不過今日他在那一頁已經停留很長時間。
幕僚黃西濱追隨譚明光已有七年,從襄陽而漢陽再至揚州,堪稱譚明光最信任的人,對這位東翁的心思也最了解。
他替譚明光將茶盞注滿,輕聲說道:“明府,薛同知此番可謂出師不利啊。”
“意料之中。”
譚明光自知心神難寧,索性放下文集,悠悠道:“此等刁難手段,多半出自那位劉老爺子手筆,深諳對癥下藥之三昧。薛淮志存高遠,他來揚州斷不會如老夫這般隨波逐流,勢必掀起一番風雨,是以彼輩即以王道對王道——汝既心懷黎庶,吾輩便將民生難題悉陳汝前。”
黃西濱在對面坐下,感慨道:“所以薛同知無法推拒。”
“自然不能拒絕。”
譚明光搖搖頭道:“這是陽謀。薛淮既秉持為民請命之道,甫至揚州便亮明立場與態度,倘若拒絕接手此類棘手公務,難免予人表里不一、故作姿態之感。這于他日后整飭揚州官場,必成極大掣肘。”
“然而……”
黃西濱遲疑道:“據前面傳回之消息,薛同知此刻手中積壓難題二十有余,若依序逐件清理,耗時幾何?且薛同知初任外官,恐不熟諳庶務,單單一案,或耗數月之功。”
譚明光淡淡道:“那又如何?此乃為官者必經之階。縱未外放,他亦當入六部涉此庶務,不經摔打,焉能更上層樓?”
這一刻他不禁想起當年被調去戶部擔任主事的歲月,從一開始的步履維艱到后來的融會貫通,耗時五載有余,其中辛酸苦楚一言難盡。
黃西濱自然明白這里面的道理,他不由得輕聲一嘆。
“何必嘆惋?”
譚明光語調平和,他知道幕僚不是在替薛淮憂慮,而是期盼局面出現轉機。
平心而論,譚明光并非心甘情愿過著現今的生活,他還沒老到力不從心的地步,如果有的選,他當然也想政出一門獨掌權柄。
奈何揚州的水太深,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稍有不慎就會遭人算計,譚明光兢兢業業才熬到正四品知府的位置,他不敢拿自己的余生去冒險。
雖說做一個被下屬架空的知府不是滋味,但只要能夠達成以三品銜致仕的愿景,譚明光不介意再忍這幾載光陰。
黃西濱的想法也很簡單,如果薛淮真能撬動揚州官場,他的東翁未嘗沒有機會擺脫桎梏,成為真正的揚州知府。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勸說道:“明府既然已經幫過薛同知,何不再出手一次?”
在他看來,薛淮縱然背景深厚心機不淺,在庶務的處理上絕對比不上宦海沉浮二十多年的譚明光,當下整個揚州城內,沈家或許能給薛淮提供一定的助力,但只有譚明光能夠幫他破開荊棘。
譚明光陷入長久的沉思。
直至盞中清茶轉涼,他才緩緩說道:“你怎知這不是劉傅及其背后勢力,對老夫的又一次試探?”
黃西濱聞言心中一凜,瞬間反應過來,垂首道:“明府恕罪,學生慮事淺薄了。”
譚明光擺擺手道:“你我之間,無需如此。”
他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沁涼的茶水讓他的思緒更加冷靜,續道:“即便這不是他們的試探,老夫亦不可冒然出手,一旦出手就會登上清流的船。這盤棋落子于揚州,實則角力于廟堂,漕運和鹽政都是關系到國朝根基的大事,壓根不是揚州幾個官紳的問題。諸如劉家之流,放在大燕萬里疆域之中又能算什么?”
黃西濱逐漸領悟,他略顯驚懼地說道:“明府之意,薛同知赴任揚州,其實是清流和寧黨的再度爭鋒?”
“恐不止于此。”
譚明光平靜地說道:“且觀之,好戲猶在后頭。老夫助過薛淮一次,現下要看他能否擋住對方的第一波攻勢。若連此等事都無力應對,他在揚州必難久待。他在京中有所依仗,大可從容抽身而去,老夫若貿然助力,屆時何以自處?”
話雖如此,他眼底深處依舊閃過掙扎之意。
終究化作一片寂寥蕭索。
北城,永慶坊。
揚州四姓之首的劉家大宅便坐落于此。
“不知那位小薛大人如今是否頭疼?”
余慶堂內,一位年過五旬的老者面帶譏諷,哂笑道:“若非怕他狗急跳墻,老夫真想去府衙當面拜會一番,看看小薛大人可還如影園夜宴一般大義凜然。”
他便是四姓之一王氏家主王世林。
坐在他對面的鄭氏家主鄭博彥亦笑道:“維森兄放心,薛同知斷然不會在你面前恣意妄為,這位年輕貴人精明著呢。”
“精明?老夫看著也有限得很。”王世林冷哼道:“他若真精明,就不該狂妄自大地接招,明明一個拖字訣就能暫時擱置那些難題,他卻非要提上日程,如今沒有一年半載休想抽身。”
“這難道不是好事么?”
鄭博彥摩挲著手中的杯盞,徐徐道:“過個一年半載,薛同知身上的銳氣想必已經磨平,不會再想著為難我等。”
在座白氏家主白修和葛氏家主葛懷城皆頷首稱是。
這四人加上端坐主位的劉傅,便是揚州本地豪族之翹楚,除了幾年前與劉家決裂的喬家、自成一派穩步拓展的沈家,余者難望這五家項背。
王世林看向沉默的劉傅,恭謹地問道:“子承兄,你覺得薛同知有沒有可能是故意裝傻,從而以此來迷惑我等?”
“這不重要。”
劉傅輕描淡寫一言帶過,逐一看向四人說道:“今日請諸位來此,與那位新任同知無關,而是有件要事相告。”
白修連忙問道:“何事如此要緊?”
劉傅稍稍沉默,然后輕聲道:“京城那邊來信了。”
此言一出,眾人不由得皺起眉頭。
揚州鹽商富甲天下,在場五人皆腰纏萬貫之輩,但他們深知這潑天富貴非憑本事,實賴朝中勾連、漕鹽私謀而來。
這世上沒有平白得來的好處,他們靠著漕運河工和鹽政大發橫財,自然需要定期上供才能保證自己不會被旁人取代。
葛懷城遲疑道:“去歲國庫困窘,京中索銀百萬。僅僅半載,竟又伸手……此番數額幾何?”
劉傅不語,只比出一個手勢。
就連一貫唯他馬首是瞻的白修都忍不住皺眉道:“這般多?”
京中的胃口一次比一次大,雖說這影響不到他們各自的家底,但是盤子只有那么大,京中多拿一部分,他們就得少拿對應的數額。
鄭博彥亦沉聲道:“子承兄,若循舊例,鹽運司斷無此巨銀,這不是逼得我們要拿自家的銀子填補缺口?”
“諸位莫急。”
劉傅冷靜地說道:“我已經想到應對之法,今日便請諸位共同參詳。”
眾人素來敬佩他的眼光和謀略,當下齊聲道:“愿聞其詳。”
“很簡單,新增引窩。”
劉傅伸出右手食指,不疾不徐地說道:“鹽運司那邊推行此事,屆時我等在旁推波助瀾,想必會有很多人經受不住引誘,便是喬、沈兩家也有可能會出手。”
大燕鹽政幾度改革,如今以納銀制為基礎,即鹽商先取得代表食鹽運銷資格的引窩,再向鹽運司繳納銀錢獲得可以運銷食鹽的鹽引。
引窩可以世代繼承,從而使得鹽商能夠長期控制規定區域的鹽業經營權,在場五家和外面的喬家與沈家都有一定數量的引窩。
那些沒有引窩又想在鹽業分一杯羹的富商,只能以高價向鹽商租用引窩。
簡而言之,引窩便是控制鹽引分配權的牌照,與錢莊需要的牌照類似。
鄭博彥略顯熱切地說道:“子承兄之意,待鹽運司確定新增引窩,我們五家便聯手拿下總銷之權,再以高價賣給其他人?”
“沒錯。”
劉傅意味深長地說道:“鹽運司這次的胃口不會小,我們拿出足夠的銀子就能壟斷引窩的行銷權,也能給京城那邊一個滿意的交代,諸位都是明白人,肯定可以算清楚這里面的利害得失。”
眾人皆點頭。
他們一輩子都在和鹽業打交道,當然看得明白個中門道,要填飽鹽運司乃至京中大人物的胃口,他們這次要付出足夠多的真金白銀,但往后的收益之豐厚同樣肉眼可見。
這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王世林當先表態道:“愿遵劉公調度!”
其余三人紛紛附和。
劉傅一笑,舉起茶盞道:“老朽以茶代酒,敬諸位一杯。”
“請!”
眾人笑容滿面。
氣氛無比融洽,無人再關注薛淮,仿佛那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