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九年,五月初六。
揚州府衙,同知廳。
今日是薛淮正式署理政務的第一天,譚明光一大早就召集府衙屬官,當眾宣布他的決定。
當眾人聽到譚明光將大權拱手相讓,心中震驚之余,又覺得這位府尊大人做出這種事并不稀奇。
在薛淮到來之前,譚明光就已經是這般隨和淡然的心態,雖說他始終握著身為知府的決斷權,但具體事務基本有府衙屬官負責,只要不出現明面上的紕漏和差錯,他不會過多的追究與干涉。
如今薛淮身為名正言順的二把手,又有一身通天背景,譚明光對他委以重任乃是理所當然,自己則能落個清閑自在,反正他不貪戀權柄,樂得在府衙后堂研讀經史。
“諸位同僚,薛同知清正剛直朝野皆知,皇上亦曾多次親口嘉許,如今他履任揚州實乃我等之幸。”
譚明光難得一見地嚴肅起來,環視眾人道:“本府希望爾等牢記仕途初心,傾盡全力配合與服從薛同知,齊心協力處理好各項政務,使得我揚州百姓安居樂業,力爭成為大燕一百余府當中的佼佼者!”
“謹遵府尊之令!”
包括薛淮在內,眾人齊聲應下。
譚明光看向薛淮說道:“景澈賢弟,這里便交給你了,若有難解之事,可來后堂尋我。”
薛淮拱手道:“下官必定盡心竭力。”
譚明光微微頷首,隨即起身帶著幕僚離去。
此刻廳內的氣氛略顯凝重。
薛淮來到主位坐下,案上放著幾份厚厚的卷宗,分別是揚州府太和十八年的黃冊、白冊和魚鱗圖冊,他過去兩天主要是在研究這些檔案。
堂下坐著一群屬官,左邊以通判劉讓為首,然后依次是經歷胡全、照磨喬云山和吏戶禮三房司吏。
右邊以推官鄭宣為首,往后是檢校徐振、司獄霍典、兵刑工三房司吏和府衙三班班頭。
“諸位不必拘謹。”
薛淮面色沉靜,看向眾人說道:“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似乎已經成為官場慣例,難免會導致人心惶惶,無心處理政務,只想著如何應對上官的責難。本官今日與諸位開誠布公,揚州府衙政事暫且因循舊例,若有紕漏則就事論事,因此諸位無需憂慮,盡心辦事即可。”
眾人賠笑,稱贊之聲連綿不絕。
他們心里自然不會這樣想,畢竟人不能重復踏入同樣的陷阱。
倘若沒有影園那夜的波折,或者他們還會勉強相信薛淮像譚明光一般,不會輕易大動干戈。
然而在場屬官大多親歷過那夜宴席,見識過薛淮翻臉如翻書的果斷,心里清楚這位同知大人可沒有府尊那般好敷衍,別看他現在一臉平和風輕云淡,若是信了他的鬼話,說不定下一刻就會遭殃。
薛淮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
他沒有過多關注通判劉讓,那日與沈青鸞的深談讓他洞悉揚州沉疴的癥結所在,既然有了明確的目標,他自然不會打草驚蛇。
坐在右側首位的鄭宣開口說道:“揚州去年遭逢洪水侵襲,府衙上下憂心不已,幸得譚府尊穩住大局,卑職等才能從千頭萬緒之中找到努力的方向。如今廳尊履任揚州,卑職愈發感到振奮,相信在廳尊的帶領之下,卑職等能夠全身心地投入政務之中。”
眾人紛紛附和。
鄭宣神態恭敬,絲毫看不出他對薛淮的不滿。
影園夜宴,負責操持全局的鄭宣毫無疑問是最憋屈的人,他覺得自己盡心盡力,從席間相伴的美人到席上每一道菜肴,他都親力親為不敢懈怠,不成想最后薛淮完全不顧及他的臉面,幾乎讓他成為坊間的笑柄。
薛淮微笑道:“鄭大人言過了,本官初來乍到,亟需各位的協助和支撐。”
鄭宣連忙應下,隨即略顯為難道:“卑職專司刑名諸事,原本不該勞煩廳尊,然而近來遇到一樁十分棘手的案子,卑職絞盡腦汁都找不到破局之法,還請廳尊施以援手。”
廳內瞬間安靜下來。
薛淮望著鄭宣一臉真誠謙卑的神色,心中冷冷一笑。
他不動聲色地問道:“不知是何案子如此棘手,鄭大人不妨細說。”
在一眾屬官的注視中,鄭宣愧然道:“廳尊,此案起因是江都縣東南郊有二十五戶百姓聯名上告,他們狀告當地富戶王棟強行侵占田產,將他們的良田改為自家桑田,兼訴江都縣衙收受王家好處胡亂判案。卑職命人前往江都縣詳查,發現王棟并非強占,而是購買水田改為桑田,一應手續俱全。”
薛淮淡淡道:“既然手續俱全,何來難以決斷?”
“廳尊容稟。”
鄭宣陳述道:“原主訴王家購田之時未補差價,但王家拿出證據表明那些田地為下等田,原主卻事后上告他們的田地是上等田。根據江都縣衙的魚鱗圖冊表明,那些田地確為下等,只不過是太和七年的記錄。原主糾集百余人,力證經過十余年的開墾滋養,那些田地已經變為上等,王家自然不肯接受,他們只認縣衙的魚鱗圖冊。雙方各執一詞爭執不下,且都有證人證物,因而此案難以斷定。”
薛淮沉吟片刻,問道:“此案卷宗何在?”
鄭宣連忙道:“卑職已經備好,請廳尊過目。”
他起身取來一本厚厚的卷宗,交到薛淮手中。
薛淮并未立刻查看,而是將卷宗放在案上,又看向眾人道:“諸位可有類似的疑難政務?”
這句話讓劉讓心中警惕。
自從那夜領受老父親的教導,他便很快調整心態改變策略,既然明面上不宜和薛淮作對,那就用正經手段迫使這位來者不善的同知大人讓步。
所謂正經手段,乃是這些官吏們的拿手好戲,他們原本準備用來對付譚明光,不料對方履任揚州之后十分低調,讓他們準備的手段沒了用武之地。
揚州地域遼闊人丁繁多商貿興旺,每天都會發生數之不盡的問題,縱然有下面的縣衙分擔大部分政務,依舊會有很多事情需要府衙解決。
如鄭宣所言積壓的疑難案子,在場屬官誰手里沒有幾十件?
既然薛淮想走一條和譚明光完全不同的路,那就請他先解決下屬們面對的難題。
劉讓深入了解過薛淮的生平,他知道對方身份清貴背景深厚,但是地方政務和京城中樞截然不同。
薛淮在京中靠著天子的器重和沈望的幫助無往不利,不代表他就擁有解決實務的經驗和能力,說到底他只是十九歲的官場后起之秀,沒有十幾年的摸爬滾打,如何能夠應付這些疑難雜癥呢?
只是薛淮此刻的態度略顯奇異,似乎他早就料到今日的場面,劉讓不禁愈發警惕,同時按下心中的沖動,決定旁觀對方的動靜。
其他一部分官吏早就得到劉讓和鄭宣的知會,此刻他們沒有太多顧慮,見薛淮主動詢問,便相繼傾訴苦水,將難題擺在薛淮面前。
經歷胡全緊隨其后,上報去年漕糧損耗超額核定一事和鹽稅豁免爭議一案。
刑房司吏稟明大明寺《金剛經》孤本失竊案和儀真縣十七名河工溺亡一案。
禮房司吏上報府學蒙書刊印糾紛一事和號舍修繕難題,請薛淮判定權責。
戶房司吏稟官倉陳米定價爭議,請薛淮定奪處置。
廳內陷入一片喧雜,眾人爭先恐后,薛淮案上的卷宗越來越多。
大半個時辰過后,廳內的聲浪漸漸平息,擺在薛淮面前的難題已經達到二十余件,涵蓋田產、刑名、治安、工坊、賦稅、學政、倉儲、漕運、鹽政等諸多方面。
從在場官吏的表情便能看出,他們雖有刁難薛淮之意,但也確實很難解決這些遺留的疑難雜癥。
其實天下各處官衙都有很多類似的問題,只不過大家都擅長一個拖字訣,事主們若是有人脈關系,或者能夠給出一定的好處,他們說不定會盡心努力一下,若不然就只能束之高閣,等待后來者。
如今薛淮就是那個后來者。
想要服眾當然沒有那么簡單,不論是心懷鬼胎的劉讓等人,還是那些并非刻意針對薛淮的中間派,無論他們的初衷是什么,薛淮若是拿不出足夠的能力,光憑一個同知的官銜和譚明光若有若無的支持,想讓屬官們如臂使指自然難比登天。
薛淮看向案上的卷宗,心中粗略計算一下,單獨解決一件難題就得不短的時間。
想必在這些屬官看來,等他處理完這些政務至少需要一兩年,到那個時候他哪里還有銳氣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
他平靜地看向翹首以盼的官吏們,從容道:“本官來揚州便是要與諸位同舟共濟,因此為你們排憂解難是本官的分內之責。”
此言一出,眾人隱約有些恍惚。
薛同知這是答應幫助他們了?
這位年輕的貴人到底知不知道他面對的是怎樣的難題?
這一刻他們不知該夸薛淮敢于擔當,還是嘲笑他無知者無畏。
劉讓心中微動,立刻贊道:“廳尊體恤下屬,實乃我等之福。還請廳尊放心,我等絕對不敢懈怠,定會盡心盡力辦好差事,只是這些疑難政務……”
“交給本官便可。”
薛淮微微一笑,起身道:“卷宗留下,諸位回去當值吧。”
“多謝廳尊!”
眾人迅速躬身行禮,然后心情古怪地離去。
廳內安靜下來,李順來到近前,擔憂地說道:“少爺,這些人擺明是要借機刁難于你,這么多案子要忙到什么時候?”
“他們此舉名正言順,我既掌同知之位,下屬無法處理的政務當然需要我接手,不然往后如何驅使他們?”
薛淮神情平淡,眼中浮現一抹追憶:“這種手段……我早有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