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西南一隅,影園。
黃昏時分,一行達官貴人步行入園。
譚明光和薛淮并肩領先,推官鄭宣則在旁向薛淮介紹此園景致。
薛淮前世曾經游覽過蘇州幾大名園,此刻親眼看到揚州名園,亦別有一番感受。
只見入園之后,前方一圍蔥郁竹林障目,修篁如屏,霎時隔絕市井塵囂,宛若清氣拂面。
鄭宣熱情地說道:“府尊,廳尊,此園以影為名,便在于三影交迭輝映之美。前方便是荷花池北端,春時柳線蘸水,夏至芙蕖盈塘,漁舟偶從葭葦深處蕩出,水影散作碎銀滿池。”
眾人止步,譚明光笑問道:“景澈意下如何?”
薛淮抬眼望去,不由得贊道:“三面環水,荷千余頃,柳萬屯煙,此景美不勝收,可謂得山水骨性。”
鄭宣仿佛大受鼓舞,又指向北面說道:“廳尊,站在湖邊可北眺蜀岡余脈蜿蜒如龍,晴時青巒迭翠,雨際云靄吞吐。遠山借入園中,與園內嵯峨石筍互成俯仰,一實一虛,山影猶如臥云。”
薛淮微微頷首。
眾人遂沿著荷花池畔堤壩前行,只見沿堤植柳萬株,柔條垂綠,疏密成畫。
正如鄭宣所言,此地水影、山影、柳影交織如夢,令人心曠神怡。
薛淮看向鄭宣問道:“鄭大人,不知何人有這般大手筆修建這處影園?”
鄭宣答道:“回廳尊,此園乃數十年前進士鄭元勛籌建,由大匠計成設計勾勒而成,后幾經輾轉由本地大族劉家購得。”
劉家?
薛淮看了一眼側后方神態淡然的通判劉讓,心中隱隱有了計較。
眾人繼續賞景,園內筑境疏朗,奇石點綴,兩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
不多時,前方出現一處精舍,黛瓦素墻之間以冰裂紋欞窗交錯,軒外松梅掩映,室內琴案臨窗。
門上匾額書“玉勾堂”三字。
譚明光攜薛淮當先而入,余者緊隨其后。
“景澈,且入席敘話。”
譚明光先入主位,坐北朝南,背后立著繪有《江帆樓閣圖》的屏風。他顯然不想讓薛淮感到拘束,指著東側首座笑言。
薛淮拱手一禮,邁步入座。
通判劉讓作為揚州府衙名義上的第三人,泰然自若地坐在西側首座,與薛淮遙遙相對。
余者紛紛入座,薛淮下首便是推官鄭宣。
一群身量窈窕的侍女蓮步輕移來到眾人身后。
廳內燭火通明,映照著窗欞上疏梅的暗影,絲竹之聲若有若無地自遠處的假山后傳來。
侍女們低眉斂目,為眾人斟上溫好的惠泉酒,動作輕盈無聲。
譚明光笑容和煦,先舉杯道:“景澈初至揚州,水土或有不慣,愿這杯薄酒能驅散路途辛勞,也祝早日安頓。”
他語氣溫厚,仿佛只是尋常長輩關切。
“謝府尊關懷。”
薛淮舉杯相應,姿態恭謹。
酒過唇舌,醇而不烈,確是佳釀。
兩位主官開了頭,余者漸漸放松,氣氛慢慢變得熱烈起來。
鄭宣與對面的劉讓對視一眼,隨即笑容滿面地向薛淮舉盞道:“廳尊遠道而來,為揚州增輝良多。卑職不才,這杯酒敬廳尊,往后但有差遣,宣必竭力。”
薛淮含笑應道:“鄭大人客氣了,薛某初來乍到,正需諸位鼎力相助。”
鄭宣略感意外,從白天碼頭初見到眼下把酒言歡,這位傳聞中性情骨鯁的年輕貴人竟然全無鋒芒,這究竟是傳言有虛,還是對方深藏不露?
京城和揚州相距遙遠,傳聞夸大在所難免,只是揚州會館送回來的情報理應沒有謬誤,至少不應該出現這么大的反差。
他看著淡定優雅的薛淮,一時間不知該不該繼續探查薛淮的底色。
劉讓見狀便放下酒杯,指尖在冰涼的杯壁上輕輕摩挲了一下,狀似隨意地開口,聲音低沉平靜:“廳尊年少有為,在京城已聲名鵲起,此番外放,想必定是胸有丘壑,欲在江南做一番大事業了?”
這番話猶如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場間氣氛為之一凝。
其他屬官雖在交談,聲音卻都不自覺地小了下去,眼角余光皆暗暗投向主桌。
知府譚明光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劉讓所言帶來的暗流涌動,自顧自地品著杯中綿柔的佳釀。
薛淮則神情不變,拿起箸夾了一片清淡的筍脯,從容道:“劉通判謬贊了。薛某年少資淺,不過奉旨行事,盡責盡職罷了。京中些許虛名,實不敢當。”
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劉讓平靜的臉,落在主位的譚明光身上,“揚州物阜民豐,府尊治理有方,薛某所求不過是協助府尊,使地方安泰,為陛下分憂而已。”
譚明光聽罷,臉上笑容更盛,抬手虛按了一下:“景澈此言甚合吾意!守成持重,安泰地方,乃你我職責所在。江南雖富庶,卻也如這影園水境,求個穩字最是要緊。諸位共飲此杯!”
眾人連忙舉杯,紛紛附和:“府尊高見!”
劉讓垂下眼簾,飲盡杯中酒,心中對薛淮的謹慎和周全生出一絲警惕。
至于知府譚明光轉移話題和稀泥的態度,劉讓不以為意。
原先他和揚州本地士紳也曾懷疑這位府尊大人是否韜光養晦故作姿態,然而通過仔細探查對方的履歷過往,又經過將近半年的暗中觀察,他們確認這位譚知府毫無野心,一心只在研讀經史,此外最多就是希望屬官們各司其職,能給他這一任添上些許政績。
劉讓不再過多思慮譚明光的心思,他不動聲色地向下首一位官員遞了個眼神。
那官員會意,待眾人放下酒杯,便笑著向薛淮說道:“當年薛文肅公于揚州任上興修水利,保境內十年無水患,而廳尊亦協助當朝大司空徹查工部都水司,可謂見多識廣。如今廳尊臨澤水鄉,不知對揚州各處水利堤防可有高見?去年那場大水,真讓下面人疲于奔命。”
薛淮放下筷子,看了對方一眼,溫言道:“河工水利,關乎國計民生,薛某只略知皮毛,豈能隨意置喙。揚州水系縱橫,堤堰復雜,非一日之功。水利案卷,薛某自會詳查,并向府尊及諸位諳熟本地情狀的前輩請教。至于高見……還是先了解透徹再議,貿然指摘,反倒不妥。”
此時,一直侍立在劉讓身后的一名清秀侍女,似是因倒酒略顯緊張,手微抖了一下,不慎將幾滴酒液灑在了劉讓的衣袖上。
侍女頓時臉色煞白,慌忙請罪:“通判大人恕罪!奴婢該死!”
席間微有騷動。
劉讓眉頭微皺,倒未發作,只淡淡道:“無妨,小事,退下吧。”
這個小插曲并未釀成風波,卻讓剛剛成型的對薛淮的試探被迫中斷。
官場飲宴便是如此,起先以鄭宣為首,劉讓定下基調,余者借著敬酒的名義輪流請教薛淮,便是譚明光也不好阻止,畢竟這關系到薛淮能否順利在府衙站穩腳跟。
但是隨著這個小插曲的出現,余者要是強行繼續圍著薛淮,那就過于露骨,傳出去容易惹人恥笑。
簡而言之,體面很重要。
薛淮端坐穩如泰山,心中已經逐漸明晰這揚州府衙的局勢。
對面的通判劉讓出身于揚州四姓之首,兼之譚明光表面上徹底放權的態度,府衙人心漸歸于劉讓,尤其是今夜席間的氛圍,足以證明這個劉讓將會是他治政揚州繞不過去的角色。
至于那個侍女……
她這個失誤出現得恰到好處,未必只是巧合。
薛淮平靜抬眼,轉瞬間將對方的容貌記下,隨即放下湯匙,正色道:“諸位同僚關切之心,薛淮深為感佩。薛某此來唯愿做事,往后諸般實務,還需仰賴諸位同僚精誠協作。”
劉讓心知時機已逝,他內心依然平靜,這只是一個開始而已,往后有的是機會檢驗這位年輕貴人的成色。
薛淮與他目光交錯,繼而主動舉杯,聲音清朗地轉向譚明光:“府尊在上,薛淮敬您一杯。承蒙今日接風雅宴,又見識影園絕景,實慰胸懷。愿在府尊帶領下,與諸位同僚和衷共濟,使揚州政通人和,不負陛下重托!”
譚明光自然順水推舟,笑容滿面地舉起酒杯:“好,好一個和衷共濟,合該如此!諸君,我等同心,共報圣恩!”
“共報圣恩!”
席間頓時響起一片應和之聲,氣氛顯得格外熱烈融洽。
杯盞交錯的叮當聲再次密集起來,侍女們穿梭添酒布菜。
眾人臉上重新掛滿了笑容,互相敬酒寒暄,仿佛剛才那些暗藏機鋒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劉讓看著被眾人簇擁著又敬了一輪酒的薛淮,他當然不能置身事外,于是面上笑容如常,朝薛淮舉杯相敬。
他的動作無可挑剔,只是眼神略顯深沉。
原以為來的是一個鋒芒畢露剛極易折的愣頭青,實際見到的卻是如此年輕又圓融自如的坐山虎。
倒也令人意想不到。
不過……劉讓始終認為,是人就有弱點,尤其是像薛淮這般驟登高位的年輕人,難道他還能是修煉數十載的老狐貍?
一念及此,劉讓放下酒盞,輕咳一聲。
轉瞬過后,坐在薛淮下首的鄭宣面上堆滿笑容,對譚明光說道:“府尊,今夜值此良辰美景,外有佳樂怡情,席上珍饈佳釀,似乎唯獨少了一樣。”
譚明光奇道:“少了什么?”
鄭宣刻意沒去看薛淮,只是略略提高聲音道:“卑職覺得唯獨少了紅袖添香,豈不可惜?”
“你啊……”
譚明光笑著抬手點了點鄭宣,倒也沒有掃興。
得到譚明光的默許,鄭宣這才對薛淮說道:“廳尊,揚州現有四大花魁之雅名,卑職今夜特地請來二位,為廳尊接風洗塵,不知可否?”
席間眾人登時鼓噪起來。
薛淮放下酒盞,俊逸的面龐上浮現幾分酒色,他淡然一笑道:“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