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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8【人世間】


更新時間:2025年08月12日  作者:上湯豆苗  分類: 歷史 | 架空歷史 | 上湯豆苗 | 相國在上 
暮春的晨霧尚未散盡,一艘三桅樓船破開衛河平靜的水面,逶迤前行。

朝陽灑下,春光遍染,兩岸北方原野漸次展開。

“少爺,您得沉肩收肘,像我這樣。”

清爽的晨風中,江勝站在船上擺出練功的架勢,扭頭看向后方的薛淮。

剛開始來到薛淮身邊的時候,江勝畢恭畢敬謹小慎微,畢竟這位年輕的翰林新貴聲名在外,一聽就覺得不是好相與的人。

接觸一段時間之后,江勝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薛淮對待身邊人不會刻意籠絡虛偽示好,但他始終保有對他們人格上最基礎的尊重。

江勝對此的感受格外明顯,畢竟公主府是一個等級森嚴不得行差踏錯半步的地方。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將自己當成薛府的一份子,再加上薛淮的允許和其他護院的鼓勵,他不再像之前那般敬稱薛淮的官職,而是和這艘船上其他人一般,稱呼尚未成親的薛淮為少爺。

這艘官船于四月十二從通州碼頭啟程,沿潮白河南下至天津,再從天津轉入衛河,路過山東滄州和德州等地,總計耗時六天。

船上的生活很單調,沿途的風景固然充滿這個時代的別樣韻致,但是看久了難免無趣,薛淮在讀書之余,每天都會抽出一兩個時辰向江勝和護院們請教練功。

先前江勝說得很清楚,以薛淮如今的年紀再想學武已經遲了,除非他是千萬里挑一的蓋世奇才。

薛淮確實不是這種奇才,他也沒有想過練成高手,且這個世界并不存在那些可以飛檐走壁、拈花傷人的武功,有的只是最直接的殺人技。

他只想強身健體,因為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這樣么?”

薛淮努力模仿著江勝的動作,因為缺乏基礎,他不得不從最簡單的馬步開始。

“是的,少爺。”

江勝陪薛淮練了一刻多鐘,又帶著他打了一套拳。

不遠處站著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他便是負責這艘官船的漕運衙門通州司典吏甘全賀。

望著那對沉浸在練功中的主仆,甘全賀心里滿是好奇。

一開始他得知要送新任揚州同知南下,還想著能不能哄著對方拿點賞錢,但很快一個消息就嚇得他迅速清醒過來。

這位薛同知年方十九,其父生前乃是清名著稱的大理寺卿,本人近一年來在京城官場更是風頭正盛。

最重要的是,薛淮的座師乃是工部尚書沈望,而漕運衙門的漕船調配又受工部管轄,因此甘全賀上司的上司一核計,連忙把原本準備的雙桅平底漕船換成更加寬敞平穩的三桅樓船,同時對甘全賀反復叮囑,務必要在路上伺候好這位薛同知。

畢竟他們可不想步去年那些工部官吏的后塵。

在甘全賀的想象中,十九歲便官居從五品的年輕文官,又有家學淵源和清流傳承,其人一定清高孤傲難以接觸,但這五天來他并沒有憋屈的感受。

薛淮對他以及船上的雜役比較平和,沒有高高在上呼來喝去,但也維持著符合身份的威嚴氣度。

這讓甘全賀不再時刻提心吊膽,但依舊不敢大意。

眼見那對主仆練功結束,甘全賀連忙討好地笑道:“同知大人。”

“甘典吏。”

薛淮微微點頭致意。

甘全賀道:“最多還有半個時辰便到臨清碼頭,屆時船會停靠半日,我們需要補給一番。不知大人有沒有興致入城轉轉,還是留在船上歇息?”

薛淮沉吟道:“到時候再看,你們辦正事要緊。”

甘全賀恭敬地說道:“小的明白。”

薛淮回到座艙內自己的房間,墨韻立刻迎了上來。

她穿著一襲藕荷色窄袖交領薄綢襖,下面則是月白棉布褶裙,清新典雅又自然。

“少爺,早飯已經備著了。”

墨韻今年十七歲,她性情聰明內秀,極得崔氏的喜歡,在薛府內宅算得上半個管家。

“好。”

薛淮去里間洗漱換了一身輕便的青衫,坐在桌前吃著白粥搭配醬菜,還有一碗蒸雞蛋和兩個姜絲饅頭。

雖說有些簡樸,在船上自然很難奢求美味,那碗蒸雞蛋也是因為薛淮的官員身份才有供給。

“你吃過了?”

薛淮抬頭看向侍立一旁的墨韻。

她溫婉一笑,大大方方地說道:“等少爺吃好,我再吃。”

薛淮不再多言,如往常那般三下五除二解決早餐。

墨韻看在眼里,嘴上勸薛淮慢點吃,心里難免會有幾分感觸。

等薛淮再度來到甲板上,船速明顯慢了下來,前方河道驟然開闊,卻只見舟楫如蟻,層層迭迭的桅桿幾乎遮蔽了半邊天空。

甘全賀湊近說道:“同知大人,這還不到最忙的時候呢,要是七月漕糧北運,這河道上能擠得水泄不通。”

薛淮微微頷首,目光卻凝注在那座愈來愈近的水門城樓之上。

臨清城依運河而建,這座水門便如巨獸之口,吞吐著南來北往的船只。

城樓高大,飛檐斗拱,雖經風雨侵蝕露出些斑駁,卻依舊透著威儀。

墻體由巨大的青磚砌成,水門兩側連著城墻,沿運河伸展開去,不見盡頭。最引人注目的是城樓懸著一塊巨匾,赫然三個金漆大字:清源門。

官船在眾多漕船之間緩慢前行,最終被迫停了下來。

薛淮向前望去,只見數百艘漕船在閘口淤作一團,沉滯的河水被船體攪成泥漿色,他不禁開口問道:“怎么堵成這樣?”

甘全賀面露為難之色,最終還是低聲說道:“大人,這是因為內廷稅監新頒的驗貨令,南來商船須卸貨抽稅。”

他隨即抬手指遠處關卡的紅頂大帳,嘆道:“您瞧,商船排了二里長,漕船反倒要等民船騰道!”

內廷稅監?

薛淮微微皺眉,據他所知漕運稅收由戶部鈔關統管,如今內廷又橫插一手,這些商船豈不要交兩道稅?

甘全賀見他神情,小心翼翼地說道:“大人,恕小的多嘴,據說戶部和內廷稅監因為這件事打了很久的嘴仗,至今還沒有定論呢。”

言下之意,您雖然是探花出身又是清貴翰林,最好莫要摻和這種神仙打架的事情。

薛淮看了他一眼,道:“多謝提醒。”

甘全賀連道不敢。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官船終于找到一處石砌碼頭停靠,還沒等船停穩,岸上便有一群穿著短打的漢子涌上來,甘全賀應對這種場面駕輕就熟,他迅速上前幾步來到船頭呵斥道:“讓開!這是官船!”

若不是薛淮就在身后看著,他的用詞肯定不會這般文雅。

岸上的苦力們這才稍稍退后,但是仍舊用焦灼的眼神盯著船艙,只盼能攬上一些活計。

薛淮抬眼望去,只見碼頭上人聲鼎沸,稅吏們趾高氣揚地呵斥著擋道的商販,商船的船主則苦著臉核算稅銀,視線中更多的是苦力們的身影。

他們肩扛麻袋,背馱籮筐,佝僂著腰,如工蟻般穿梭在碼頭上下。

有年老的腿腳打顫汗如雨下,背上的筐簍快把他壓垮,也有年輕的咬牙前行,腳步沉重卻無暇停留。

清晨的陽光照在他們黝黑的脊背上,汗水如溪流般往下淌。

“大人,您要不要入城逛逛?”

甘全賀很快解決一應程序問題,回身來到薛淮面前恭敬地詢問。

“逛逛也好,甘典吏就不必費心了,你們早點弄好補給,我自帶人去就行。”

薛淮輕聲囑咐,甘全賀連忙應下。

片刻過后,薛淮帶著李順、江勝和另外三名護院,一行六人上岸前行。

清源門內是一片廣闊的船市與水關衙門,門洞下有兵丁持矛把守,檢視著出入的人與貨物。

穿過門洞,薛淮眼前豁然開朗,卻又是另一片擁擠繁雜的世界。

臨河的大街名曰“磚閘街”,兩側店鋪林立,招牌參差,幌子飄搖。

空氣中混雜著汗臭、牲口糞便、炒菜的油煙、木材的腐味,還有不知何處飄來的醬菜咸香和酒氣。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道旁商鋪生意繁忙,一派喧雜景象。

這便是運河重鎮臨清縣城,隸屬山東布政司東昌府,位于大運河與衛河的交匯處。

在這里可以看到河南的糧船,亦能瞧見來自蘇杭的絲綢商船,既有山東坐賈,也不乏徽州行商,可謂南北往來的關鍵樞紐。

薛淮一路走馬觀花,他見到最真實的市井百態,比如不遠處兩個爭執價錢的行商,一個說對方的棉布里摻了草籽,另一個則抻著脖子說這是真定府的好貨愛要不要。

又如側前方名為裕興的糧棧外頭停滿了運糧車,掌柜的拿著算盤飛快地撥動,旁邊賬房先生奮筆疾書。

也有三五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蹲在道旁,伸著枯柴似的手臂討錢,周遭卻無人問津,只有一個盲眼的老人拉著一把破二胡坐在旁邊,嘶啞的曲子淹沒在一片喧囂中。

薛淮邊走邊看,始終一言不發。

等離開磚閘街,喧雜終于減輕一些。

薛淮等人沿著鰲頭磯街繼續前行,這里的市面更繁華,商鋪也更氣派,綢緞莊、古玩店、錢莊、當鋪……一間間門面高大,招牌鮮亮。

然而走出街市之后,薛淮忽地停步,李順和江勝等人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不約而同露出震驚的神情。

只見西面一處空地上,成百上千的流民席地而坐,破衣爛衫,面黃肌瘦。

他們或三五成群燒著草根充饑,或蜷縮在草席上,老人咳喘,病婦呻吟,孩子啼哭,宛如亂世之景。

“這……”

江勝訥訥,他剛剛才看見鰲頭磯街繁華的街市,轉眼便見如此景象,一時心中百折千回。

陽光之下,那些流民麻木的眼神,如同一柄柄冰冷的刀,刺穿廟堂諸公口中的煌煌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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