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距離薛淮離京還有兩日。
午后,他帶著江勝來到青綠別苑。
門外的侍衛不知是看在正月那些禮品的份上,還是因為誤會了薛淮和姜璃的關系,對這位年輕的揚州同知格外熱情,甚至還隱約顯露出幾分對江勝的艷羨。
薛淮恍若未見,將江勝留下以便他和相處多年的同僚們一敘離別之情,他則徑直前往庭院深處。
去年冬天那次主動登門,他曾經見到白石圍砌的方池內一片破敗景象,今日則見到滿池清水,岸邊綠意盎然。
侍女領著薛淮往東而行,沿著青石板道一直來到東苑花廳。
此處地勢獨特,以回廊連接院門,周遭視野開闊,遍植花草,觀之令人心情愉悅。
“薛同知,近來可好?”
薛淮才剛剛踏入廳內,便聽到一道含笑的聲音傳入耳中。
他抬眼望去,只見少女身穿碧云交領襦裙,外披竹青妝花云肩,以湖色宮絳系帶收束纖細的腰身,青春靈動的氣息撲面而來,與以往端莊貴氣的裝扮大不相同。
她挽著靈蛇髻,斜插一枝金累絲白玉鳳首簪,笑盈盈地端詳著薛淮。
“多謝殿下記掛。”
薛淮拱手一禮,但也沒有刻意表現出恭謹的姿態。
姜璃對他的反應略略有些不滿意,心里不免懷疑蘇二娘的眼光:不是說這是時下京中貴女最流行的衣著裝扮么?為何這家伙眼里沒有任何意外的情緒?
她不好直言此事,只能撇撇嘴道:“今日特地為你踐行,怎么還一直板著臉呢?”
薛淮莫名。
他今日來到青綠別苑,和往常并無區別,“板著臉”之說從何談起?
仔細想了想,薛淮還是露出笑容。
“罷了,笑起來和哭一樣,你還是板著臉吧。”
姜璃無奈一笑,隨即說道:“走吧,今日的席面是我讓御廚準備的,保準讓你贊不絕口。”
“御廚?”
薛淮止步,雖說天子確實偏疼姜璃,但這也有些離譜了,居然讓御膳房的廚子來這里操持席面?
“緊張什么呢?”
姜璃解釋道:“只是從御膳房退下來的老人家,我特意花了一大筆銀子才能請他出山。”
薛淮對此并不懷疑,從這大半年的接觸來看,姜璃并非坊間傳言蠻橫霸道的性子,只要不招惹到她就行,而且公主府頗為富有,不至于連這種銀子都舍不得出。
“托殿下的福,今日我也能嘗嘗御廚的手藝。”
薛淮不太走心地恭維一句。
姜璃卻很受用,點頭道:“你明白就好。”
二人來到偏廳,蘇二娘親自帶著侍女們布菜,完事后悉數告退。
薛淮看向桌上的四涼八熱,皆是品相上佳的名菜,此外還有兩個酒壺。
“殿下要飲酒?”
“踐行怎能無酒?”姜璃微微訝異,隨即狐疑地看著薛淮問道:“你覺得我不會飲酒?”
“我并非此意。”
薛淮坦然道:“只是想到前幾日與翰林院的同僚們相聚,一場大醉睡到日上三竿,家母特地叮囑我往后盡量少飲酒。”
“這樣啊。”
姜璃示意他落座,微笑道:“無妨,這是我從宮里拿出來的漱玉泉,酒性極其綿柔溫和,你喝上一壇都不會醉,更不會頭疼。”
薛淮將信將疑,但也不愿爭論下去。
這處偏廳的位置極好,窗外遠處便是百花盛開,花香順著春風沁人心脾。
吃著老御廚親自烹飪的美味,喝著姜璃從宮里“拿出來”的佳釀,這一刻薛淮頗有幾分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感慨。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姜璃緩緩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文雅地擦拭雙唇,溫言道:“行程都已經安排好了?”
薛淮點頭道:“定下后日出發,家里的管事已經拿著符驗前往通州漕運衙門定好官船,行裝也已裝箱提前送了過去。翰林院的同僚們原本約定在京郊長亭設宴送別,但我仔細想想還是婉拒了。”
姜璃故作不解地問道:“為何?這是官場慣例,又非特意為你一人而設。”
薛淮道:“我畢竟年輕,過于張揚不太好。”
姜璃贊道:“看到你依舊是這么清醒,我總算能放心了。”
“殿下何出此言?”
“難道沈尚書沒對你說過?揚州百姓肯定還記得令尊,但是揚州府的官吏們早就換了幾茬,他們未必認你這位故人之子。等你抵達揚州的時候,你在京城的威名想必早就傳遍江南官場,你覺得那些地頭蛇會歡迎一位嫉惡如仇的大清官?”
姜璃意味深長地說道:“還有,江南可是寧黨的地盤,連沈尚書親自前往都會感到頭疼。”
薛淮奇道:“我記得殿下那天可不是這樣說的。”
當時姜璃連沈青鸞的存在都可以忽略,一個勁地向薛淮闡述外放揚州的種種好處,生怕他選擇去別的地方。
姜璃端起酒盞抿了一口,淺笑道:“此事有利有弊,不過利大于弊,我相信那些麻煩對于你來說只是小菜一碟。”
“殿下過于高看我了。”
薛淮輕嘆道:“有句話叫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我去揚州面對的遠不止四手。”
“你怎會是獨身一人呢?至少沈家會不遺余力地幫你,江南不是京城,沈家在那邊很有實力,而且我覺得令尊當年在江南肯定結交了不少至交,給你留下很多香火情,哪怕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人還感念令尊的恩情,這都能對你起到極大的幫助。”
姜璃眨眨眼,又道:“再者說了,我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其實這就是薛淮今日來此的原因,或者說原因之一。
他認真地說道:“愿聞其詳。”
姜璃徐徐道:“上次我同你說過現任揚州知府譚明光,他已經年近五旬,為官數十年謹小慎微,即便不會成為你的盟友,至少不會妨礙你做事。今日我們再聊聊另外兩位大官,首先是江蘇巡撫陳琰,此人乃是寧首輔的同年和同鄉,二人都是杭州府人氏。陳琰慣會笑里藏刀,你只要不被他的表象蒙騙,便不會有太大的風險。”
薛淮記下。
姜璃繼續說道:“另一位則是江蘇布政使竇賢,他和陳琰素來不合。若有必要,你可以利用這一點行事,但是千萬不要成為這二人斗法的棋子,個中分寸相信你能把握。”
“多謝殿下提點。”
薛淮雖如此說,面上表情卻很平靜,很顯然姜璃所言并非絕密,等他到了江南地界大概就能知曉。
如果這就是姜璃的助力,未免顯得無足輕重。
姜璃當然明白他的心思,似笑非笑道:“江蘇巡按御史盧志玄和寧黨無關。”
薛淮登時了然。
他有些好奇地端詳著姜璃。
對方這句話顯然另有深意,盧志玄不是寧黨的人那會是誰的人?
一念及此,薛淮緩緩道:“殿下,你最好還是謹慎一些,畢竟人心隔肚皮。”
姜璃輕咳一聲,面對薛淮突如其來的關切,她的眼神略顯閃爍,言簡意賅地說道:“放心,我有分寸。”
兩人隨即默契地略過這個話題,隨著氣氛的放松,他們的交談也不再局限于江南和官場斗爭。
等到薛淮驚覺之時,兩壺酒竟然被喝得干干凈凈。
不過姜璃沒有說謊,這酒確實很綿柔,薛淮的腦子依舊很清醒,反倒是起初氣勢顯赫的姜璃雙頰暈紅,眼神透出幾分清澈的愚蠢,絲毫不見平時的清冷銳利。
薛淮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開口說道:“殿下,時辰不早了。”
“你是該回去了,等等——”
姜璃揉了揉眼眶,朝薛淮伸出白皙的手掌:“你答應送我的東西呢?”
“我當然不會食言。”
薛淮左右看看,窗邊竟然提前備著桌案和筆墨紙硯,他不禁會心一笑,起身走到桌邊。
“我來。”
姜璃搶先一步研墨。
薛淮微微一怔,他覺得這位公主殿下今日某些細節反應不太尋常。
轉念一想,兩人雖然是因交易展開接觸,但這大半年相處下來難免會有幾分交情,姜璃又年輕,如今因為他的離去有幾分離愁別緒也很正常。
薛淮按下心中思緒提筆揮毫,隨著他筆鋒的落下,站在旁邊的姜璃輕聲念了出來。
“玉樓春,四月初十辭別云安公主以贈之。”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
“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薛淮停筆,側身。
姜璃依舊凝望著紙上的筆跡。
春風徐徐,窗外繁花輕曳。
她抬眼向窗外望去,微笑道:“我以為……你會再寫一首詠梅詞送我。”
薛淮誠實地說道:“我無法寫出能夠與那首詠梅詞并肩的新作。”
“這首也好,我喜歡杏花。”
姜璃指著窗外說道:“你看,我的園子里剛好有很多杏花,如今正是盛開時節,你這句紅杏枝頭春意鬧,很妙也很應景。”
薛淮點頭道:“殿下喜歡便好。”
姜璃轉頭看著他,修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最終只是燦爛一笑道:“薛淮,一路順風,千萬珍重。”
“殿下,珍重。”
薛淮拱手一禮,隨即告辭。
姜璃靠在窗邊,凝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輕聲呢喃道:“春意正盛終須別,杏花再鬧難如昨。這一別……怕是隔日再開,也非此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