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九,沈府。
書房之內,薛淮站在書架前,饒有興致地翻著書目。
薛府的藏書很豐富,皆是薛明章生前收集的典籍,其中不乏一些孤本,但是與沈望的收藏相比仍舊要遜色不少。
薛淮前世便對歷史和文學很感興趣,這是他在官場奔波之余難得的放松和消遣,來到這個世界之后諸事纏身,他僅有的閑暇時間都用來惡補史書,也就是春闈結束之后才能將精力分出些許。
“看書無妨,借書也行,但是不能帶去江南。”
沈望坐在太師椅上,笑容溫和地望著薛淮。
如今他對薛淮這名弟子的欣賞溢于言表,畢竟能在貢院那種復雜的環境里,面對一位內閣大學士和一位禮部侍郎能夠做到全身而退,且在不和各方勢力撕破面皮的前提下達成目標,莫說初入仕途的新人,就是一些為官多年的老家伙都未必能做到。
“老師分明就是舍不得這些孤本,明知我過段時間就會去江南,屆時想看也看不著。”
薛淮放下書卷,笑著走到沈望對面坐下。
沈望也不反駁,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繼而問道:“此行江南可有心理準備?”
所謂聽話聽音,薛淮敏銳地察覺座師意有所指,不禁斟酌問道:“老師,是不是江南不太平?”
“太平與否,要看你從哪個角度去看。”
沈望放下茶盞,淡然道:“若說盜匪橫行民不聊生,自然到不了這個程度,但你若以為江南是富庶太平的魚米之鄉,人人安居樂業百姓路不拾遺,這顯然也是錯的。”
薛淮微微點頭。
“或許你會覺得這大半年來在京城經歷的事情十分兇險,只要離開京城便是天高海闊任翱翔,等在江南待幾年取得一定的政績,你在京中得罪的人多少也消弭了對你的不滿,屆時你就能風風光光地回到中樞。”
沈望這番話聽起來不那么順耳,但他臉上并無嘲諷之意,只平靜地問道:“你覺得真會如此順利嗎?”
當然不會如此順利。
薛淮對此心知肚明,不過他沒有出言爭論,只謙恭地說道:“請老師指點。”
“只是一些淺薄的經驗罷了。”
沈望微笑道:“往年也有一些優秀的年輕官員離京外放,能夠回到京城的屬實不多,蓋因地方的掣肘并不比中樞少,用句俗話來講,那便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薛淮忍不住會意一笑。
一方面是因為沈望素來古樸端方,極少會用這種打趣的說辭,另一方面則是他對沈望的看法感同身受。
這不得不提他前世的經歷。
他在大學畢業之后考公入選,起初直接下了基層,那幾年讓他充分認識到人心的復雜和做事的艱難,往往一件很小的事情都需要他磨破嘴皮子,不知耗費多少心力才能辦成。
當然也是因為這期間寶貴的磨礪,讓他以極快的速度成熟起來,褪去學生時代的青澀和稚嫩。
“老師能否詳細說說?”
薛淮誠懇求問,雖說他前世有著很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但兩個世界存在很大的不同,照貓畫虎未必可行,總得根據實際情況來做相應的調整。
沈望對他自然是傾囊相授,盡量平實地說道:“你在京城無論遭遇怎樣的困難,這都有一個大前提,便是所有人都會在規則內行事。工部貪瀆案中,薛明綸只能借你之手去對付幕后主謀,而非一把火將都水司的庫房燒個干凈。瞻雪閣里,秦章只能借著那個花魁的名頭對你冷嘲熱諷,卻不敢一上來就兩拳將你打倒。貢院之內,孫閣老和岳仲明被你巧手制衡,難道他們不想先聯手解決你這個麻煩?”
薛淮若有所思地說道:“因為有陛下在看著。”
“道理就是這么簡單,京城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地,我們姑且不論后面這四個字的真偽,至少絕大多數人在做事之前都會先顧忌陛下的觀感,這樣一來你就有足夠的空間輾轉騰挪。”
沈望目光微凝,語調也變得嚴肅:“然而官場上一直有隱晦的說法,天子的威儀必然會隨著距離的拉遠而減弱。當今天子深諳權謀之術,內閣六部任他驅使,即便如此他的震懾力最多能維系在京畿地區,史上有些皇帝的政令甚至出不了皇城。”
他的陳述讓薛淮心里愈發清晰明亮。
沈望繼續說道:“現在我們說江南。根據史書所載,江南富庶已有數百年歷史,地方勢力已然根深蒂固,京城距江南千里之遙,這就注定朝廷對江南的控制力度不夠強,這里面又有三層緣由。”
“其一,根據戶部近幾年給出的奏報,江南賦稅將近占據大燕全境的四成,可謂朝廷的供血命脈,光是這一條就決定朝廷對江南的態度不可能太過強硬,必要時還得仁德寬厚。”
“其二,江南文華鼎盛,科舉高中的人數遠超北方,縱然朝廷有南北分榜之策,依舊無法改變朝中高官多為江南人的現狀。江南士紳通過血緣、姻親和師生關系形成盤根錯節的人脈,所謂寧黨便脫胎于此。”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在前面兩條原因的交織影響下,江南人心未必向著朝廷,雖然還沒到離心離德的地步,但是始終存在一個根本性的矛盾,朝廷通過武力握住了江南這個錢袋子,卻無法左右人心向背。”
聽完座師這番深入淺出的分析,薛淮不由得陷入長時間的思考。
從時間來推算,他現在所處的年代大約等于前世的明朝前中期,也就是公元一千四百余年。
大燕立國百二十年,外部的威脅不算大,內部的隱患也沒到集中爆發的時候,但也有了不少跡象,比如官員系統的貪污腐化已經很嚴重,比如土地兼并逐漸進入頂峰期——就連很多人稱贊膜拜的首輔寧珩之,其在杭州府的老家也有十余萬畝良田。
沈望端詳著薛淮的面龐,緩緩道:“對于大部分官員而言,去江南肯定不算苦差事,只要能夠做到與當地官員、士紳、鄉老打好關系,必要時委屈求全一二,總能撈到一份不錯的政績,這也是江南官場心照不宣的事情。他們不會刻意刁難京官,除非你威脅到他們的根本利益。但這只是針對一般官員,你卻不一樣。”
薛淮冷靜地說道:“因為寧黨。”
“沒錯。”
沈望神情凝重地說道:“春闈之前,你在寧首輔看來不過是有幾分膽色的晚輩,縱然你幫我扳倒了薛明綸,又使得代王被禁足半年,寧首輔亦不會如何高看你。但是春闈之后,以我對寧首輔的了解,他多半已經將你列為潛在的威脅之一。”
薛淮遲疑道:“老師,果真如此?”
“這就要提到陛下了。”
沈望稍稍沉默,隨即輕嘆道:“陛下默許你和云安公主頻繁接觸,這本身就是向朝中傳遞一個信號,我能看得明白,寧首輔當然也會看得見。”
這句話有些繞,薛淮仔細想了想,恍然道:“陛下要重用老師!”
他不由得想起那日在文德殿的見聞,或許一開始天子還在遲疑要不要推進沈望的入閣之路,但是歐陽晦老邁的表現讓天子很失望,他得重新幫寧珩之樹立一個對手。
“不會那么快,怎么也得兩三年。對于陛下來說,內閣的穩定性高于一切,否則他很難過得如此輕松悠閑。”
沈望在薛淮面前沒有遮掩,這顯示出他對這個弟子的信任之高。
薛淮的思路逐漸拓展開來,輕聲道:“所以陛下允許我離京外放,其實是在磨練我,從而能盡快為老師提供助力。江南局勢本就復雜,當地勢力肯定不會歡迎我這個刺頭官兒,再加上那里是寧黨的老窩,難免會出現各種掣肘。”
沈望鎮定地說道:“凡事有利必有弊,于你而言,揚州當然是個好去處,但你切不可低估這件差事的難度。”
“弟子明白了。”
薛淮思忖片刻,試探性問道:“老師,那我去了江南之后,是否要盡量虛與委蛇?畢竟要面對那么多地頭蛇,我總不能深陷于勾心斗角的泥潭之中。”
“不。”
沈望堅定地搖頭,正色道:“恰恰相反,你要像在京城一樣,迎難而上破除險阻。你與旁人不同,圣眷才是你最大的憑仗,你在江南發出的聲音夠大,陛下對你才會滿意。當然這不是讓你橫沖直撞,而是說你要謀定后動,一旦下定決心便絕對不能動搖。陛下讓你去江南,并非期望你立下蓋世功勞,而是要看你能否在那個繁華紅塵里秉持初心。”
薛淮豁然開朗。
他站起身來,朝沈望躬身一禮。
沈望微笑看著他,坦然受之。
薛淮直起身來,望著座師清癯的面容,認真地說道:“老師,弟子此去或許要三年五載,您這段時日務必要珍重自身,尤其是……”
尚未說完,沈望已起身來到他面前,抬手輕拍他的肩頭,溫言道:“照顧好自己,為師等著你載譽歸來。”
“是,老師。”
薛淮雖不舍,但終究沒有多言,再度行禮然后告退。
沈望立在廊下,望著薛淮離去的背影,輕聲道:“青萍之末,亦可卷云煙,望爾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