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端本殿,東暖閣。
太子姜暄身著一襲赤色織金蟠龍袍,盤領挺括,肩背金龍在浮光下暗涌金輝。
烏紗翼善冠輕束墨發,玉帶環扣腰間,懸一枚羊脂玉鉤。
他臨窗展卷,袖口窄收,指間一枚青玉扳指輕扣書頁。
東宮首領太監鄧宏垂首低眉,肅立一旁,眼角余光看著太子手中的書卷,不由得暗自嘆息:殿下已經在這一頁停留將近一刻鐘。
他知道太子此刻心情不佳,因為云安公主姜璃先前來過一趟。
身為太子最信任的大伴,鄧宏得以在旁聽完兩位貴人的交談。
姜璃此來自然是因為春闈中那五名落榜的舉子,要給太子一個交代。
她沒有刻意幫薛淮開脫,只將貢院內發生的風波詳細說了一遍,從而闡明薛淮當時所處的境地,他唯有先朝自己開刀才能取得那兩方勢力的信任。
太子心中確有對薛淮固執性格的些許不滿,然而這次終究是他要找姜璃迂回,無論如何都怪不到姜璃和薛淮身上,身為太子不至于連這點氣量都沒有,因此他反倒費心安撫略顯忐忑的姜璃,讓她莫要介懷。
姜璃離開之后,太子便陷入眼下這種狀態。
良久,他放下手中書卷,發出一聲輕嘆。
“殿下。”
鄧宏近前一步,面露關切。
太子轉頭看著他,遲疑道:“大伴,你覺得孤要不要向父皇坦白此事?”
“這……”
鄧宏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道:“方才公主殿下說過,她絕對不會泄露消息,那位薛侍讀亦非長舌之人,而且他未必能猜到這是殿下的安排。”
“話雖如此,父皇肯定能看出個中蹊蹺。”
太子神情陰郁,他素來畏懼天子,但又不甘于困守在這座東宮里,只能使用一些比較隱晦的手段,比如這次讓姜璃去說動薛淮。
在太子想來,姜璃絕對不會出賣他,而薛淮不至于因為這點小事就要和姜璃翻臉,畢竟她對他有救命之恩,最多就是薛淮斷然拒絕姜璃,太子本身不會有多大的損失。
然而他沒算到薛淮進入貢院之后的風云變幻,早知薛淮會卷入孫炎與岳仲明的爭斗,他自然不會插手春闈。
便在這時,殿外忽地傳來一陣急促的聲音。
“圣上駕到!”
太子遽然變色,和鄧宏對視一眼,心中瞬間浮現驚懼。
他在三年前被立為儲君,這三年時間里天子從未踏足過東宮,今日卻來得如此突然。
“殿下莫慌,速去迎駕。”
鄧宏終究老成一些,連忙低聲提醒。
太子咽下一口唾沫,快步向外行去。
及至殿外庭院,便見御輦出現在前方,太子幾步跨下臺階,率領趕來的東宮屬官于道旁跪迎,高呼道:“兒臣恭迎父皇!”
當此時,內廷侍衛已經掌控整座東宮的防務。
天子走下御輦,院內肅然靜謐,唯有一眾東宮屬官極力克制的呼吸聲。
太子伏地叩拜,視線所及僅見天子龍袍下擺金線盤結的螭龍尾尖,在春日陽光的映照下,袍服隨天子的步伐在青磚上投出扭曲長影。
他大氣也不敢出。
天子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那兩株郁郁蔥蔥的百年銀杏,淡淡道:“朕當年潛邸于此,最喜這兩棵樹生長得極好,因而一直覺得這座端本宮乃福蔭之地。”
場間一片沉寂。
天子收回視線,邁步走向殿內,平靜地說道:“平身罷。”
“謝父皇。”
太子全身緊繃,緩緩站了起來。
片刻過后,暖閣之內,天子坐在紫檀平頭案后方,抬眼看向案頭太子批注的《春秋》,這讓垂首侍立一旁的太子心中一緊。
天子卻沒有趁勢發揮,他端起鄧宏親自奉上的茶盞,取茶蓋輕刮盞沿,瓷音刮過太子耳膜,“春闈主考孫炎前幾日呈上《貢院鎖闈疏》,其言今科有幾篇文章‘璞玉含瑕’,朕倒覺著這評語像極了你十三歲那篇《論齊桓公伐楚》。”
“父皇謬贊,兒臣幼時戲作豈敢比肩新科貢士的文章。”
太子只覺幾滴冷汗滑落后背。
天子所言自然意有所指,太子很快捕捉到一絲深意,那句話應該是以童年舊事比擬,說他行事手段依舊稚嫩。
關乎此節,太子回想時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這次試圖插手春闈確實有些心急。
天子將茶盞放回案上,緩緩道:“看到那兩株銀杏,朕不由得想起太廟前那株百年古柏,你說那古柏為何中空反而枝葉繁茂?”
太子喉結滾動未及作答,天子便繼續說道:“因其根須早蛀盡腹里精髓,獨留皮相沐浴著天恩雨露,你說是也不是?”
這句話顯然有兩層含義。
其一是指代有些人腹中草莽,只因有天恩照拂才能身居尊位,其二則是更深一層的質詢,暗指有些人在背地里攪動風云,為了培植自身的勢力從而動搖朝堂的根基。
太子能夠聽得懂,畢竟他的老師也是內閣大學士之一,平時還有諸多學識淵博的文臣為他講經讀史,多少能磨礪出他對于那些敏感話題的悟性。
但是聽得懂不代表就能冷靜地回答,尤其天子先點明春闈再以古柏做比,語調雖然平淡,那股無形的壓力幾乎讓太子呼吸停滯。
他輕咬舌尖,勉強鎮定心神,愧然道:“兒臣……兒臣有負父皇期許。”
天子悠閑地撫著案上的和田玉螭龍鎮紙,細長的雙眸里始終不見半絲波紋:“何意?”
太子的額角已然滲出細汗,他低頭說道:“父皇容稟,兒臣在春闈前收到一些今科舉子的程文,因為欣賞這些舉子的才學,一時鬼迷心竅做了錯事。”
他當然知道坦白的兇險,但天子三年來首次踏足東宮,此行背后蘊含的深意無需贅述,再加上這些年他逐漸了解到父皇的喜惡——你可以犯錯,但你不要在犯錯之后還想著狡辯,這樣做的下場會更凄慘。
暖閣內回蕩著太子愧疚低沉的語調。
除了對初衷含糊其辭,太子并未隱瞞其余細節,包括他如何去找姜璃、又讓姜璃去找薛淮的詳細過程如實道來。
天子始終平靜地聽著。
良久,太子躬身道:“兒臣糊涂,請父皇責罰。”
“糊涂……”
天子漫不經心的聲音讓太子愈發緊張,下一刻便聽天子說道:“朕記得太和七年,你那年將將十四歲,歲末祭祖之時,你曾問朕為何太廟外立著一塊無字碑。”
太子的面龐沉在陰影中。
天子繼續說道:“如今朕方知道,你不愧是朕的骨血,畢竟你這鑿石留痕的毛病,朕年輕時也犯過。”
所謂鑿石留痕,大抵是說太子行事不縝密,留下太多破綻。
太子微微愣神。
他本已做好面對疾風驟雨的心理準備,然而天子自從踏入東宮地界,始終從容淡然,沒有刻意表現出來的怒意,尤其此刻這句話帶著些許追憶往昔的感慨,似乎無意問責于他。
太子心里只覺難以置信,這還是他記憶中嚴苛的父皇嗎?
“朕明白……你如今大了,又住在這座東宮里,身邊難免會有一些奉迎之輩,變著法兒蠱惑你,這不全是你的錯。”
天子輕嘆一聲,繼而語重心長地說道:“太子,你是朕選定的儲君,將來這大燕江山要交到你手中,朕希望你能明白,為君者當行煌煌正道。”
“父皇,兒臣知錯了。”
太子神情真誠,心中卻浮現一陣陣寒意。
“知錯便好,能改尤佳。”
天子微微頷首,隨即話鋒一轉道:“你和云安從小一起長大,倒像是親兄妹一般,朕樂得看見你們晚輩親近,不過也要稍稍注意分寸。這些年因為朕偏疼她一些,朝中那些大人們時不時就要直言進諫,你居然還讓她去做這種事,萬一傳揚開來,豈不是讓她成為眾矢之的?你就是這般疼愛妹妹的?”
太子的腦袋垂得更低,悔道:“父皇教訓得是,兒臣此番行事孟浪了,往后決不再犯。”
“朕相信你能做到這一點。”
天子緩緩起身,提點道:“齊王弟臨終之際,朕當面對他承諾,要讓云安此生富貴喜樂,你們莫要再將她牽扯進朝堂之中,記下了么?”
“是,父皇。”
太子誠懇應下,心中卻對“你們”二字驚疑不定。
天子遂向外行去,至殿門外時忽地駐足,他微微抬頭看向端本殿的匾額,悠悠道:“方才朕說起你十三歲那篇《論齊桓公伐楚》,此文雖然言辭稚嫩,單論文脈之氣卻要勝過你這幾年寫的奏疏。”
太子面露羞愧,卻又不敢辯解。
好在天子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抬眼看向立在不遠處的曾敏,后者隨即帶著內侍上前,只見內侍捧著纏枝牡丹紋剔紅漆盤,內盛御窯甜白釉菊瓣壺。
“太子,這是今年新貢雪頂含翠,賜你烹茶靜心。”
天子語調溫和,仿若仁慈君父。
太子連忙行禮道:“兒臣謝父皇賞賜!”
天子看了他一眼,叮囑道:“水溫須控蟹目,注盞宜旋碧螺,過沸則苦,過涼則澀,切記。”
“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太子再行禮,然后亦步亦趨地將天子送上御輦。
他望著御輦在內侍和廷衛的簇擁中離開東宮,回首看向鄧宏親自捧著的漆盤,一時間只覺滿心苦澀和惶然。
“殿下可有不適?”
鄧宏來到近前,聲音極低。
太子微微搖頭示意自己無妨,卻不由得自嘲一笑,藏于袖中的雙手已然用力攥緊。
“回去罷。”
太子當先而行,步伐虛浮。
鄧宏滿心擔憂,又不敢繼續詢問。
太子徑直回到暖閣,鄧宏識趣地守在外面。
“璞玉含瑕、不及當年、烹茶靜心……”
太子癱坐于榻,眼中迸出怨怒之色。
“難道這不都是父皇您一手造就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