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朕就不信治不了你這個臭脾氣。”
天子惡狠狠地瞪了薛淮一眼,繼而高聲道:“曾敏!”
司禮監掌印太監連忙邁著小碎步一溜煙進來,躬身道:“陛下。”
“你現在立刻去內閣,讓寧珩之召集吏部尚書和翰林學士,就說是朕的旨意,翰林院侍讀薛淮年少有為辦事勤懇,可擢為詹事府右庶子。”
薛淮怔住。
曾敏領旨緩步往外退去,他跟在天子身邊二十多年,單論揣摩圣心這門功夫,內廷無人能及,如何不知天子這道旨意只是虛晃一槍。
薛淮望著天子冷峻的面色,無奈又苦澀地說道:“陛下,您先前允準臣離京外放……”
天子寒聲道:“怎么,一個右庶子還不能讓你滿意?干脆升你為侍讀學士如何?”
不知為何,看到薛淮此刻如同便秘一般的表情,天子忽然覺得心情很舒暢。
御宇將近二十年,如今他早已不是當年那位謹小慎微處處提防的新君,他用十年時間盡攬大權,朝堂之上他乾綱獨斷,內閣大學士的去留在他一念之間,縱然如寧珩之這等人杰也要仰其鼻息。
所謂高處不勝寒,這幾年他的感受愈發明顯。
無論寧珩之還是歐陽晦,甚至包括沈望這樣的清流領袖在內,在他面前永遠戴著無數層面具,揭下一層又是一層。
縱如此,他依舊能洞悉這些人的內心,便如寧珩之今日的再次退讓,他知道這是對方有意為之,再往前一段時間,當寧珩之舉薦岳仲明接任禮部侍郎的時候,他就大抵猜到這位首輔的心思。
可他依舊很滿意。
原因很簡單,目前朝中沒人能替代寧珩之幫他打理這個龐大的帝國,所以他只需要寧珩之知進退懂分寸,這是君臣二人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玩久了難免會膩味和疲憊,天子偶爾也想看見一個干凈真誠的臣子,只是這樣的人可遇不可求。
但凡是在官場上摸爬滾打過五年以上的臣子,在他面前都會不自覺地戴上面具,至于那些剛入仕的年輕臣子,要么愚蠢虛偽如崔延卿,要么畏畏縮縮如高廷弼。
以前的薛淮只符合一半的要求,畢竟天子只想看到臣子的真心,而非身邊出現一個時刻要直言進諫的諍臣。
直到工部貪瀆案結束后,天子發現薛淮確實有了改變,雖說依舊有著剛直的底色,卻懂了些人情世故,不像以前那般偏執,因此有意再試探他一番,這才有了方才的故作姿態。
此刻看著薛淮的神情,天子譏諷笑道:“侍讀學士也不滿意?”
“陛下,臣從來沒想過高官厚祿。”
薛淮隱約猜到這位此刻的心理狀態,那是一種只能意會無法言傳的感覺,他收斂心神繼續說道:“臣愿以人格立誓,臣并非有意欺瞞陛下,只是為大燕社稷考慮,臣愿承擔此事的責任。”
“你年紀不大,口氣倒是不小。”
天子抬手擺了擺,曾敏心領神會地恭敬退下。
他還在殿外守著,自然不會跑去內閣傳旨。
“朕知道你在替何人遮掩。”
天子恢復平靜的語調,眼神略顯銳利:“朕只是好奇,一貫忠耿剛直的薛淮,為何要這般盡力幫太子遮掩?”
這件事其實很好猜。
薛淮在意的人不多,沈望不可能讓他做這種事,林邈和他的關系沒到那個份上,其他人更不夠格,剩下就只有見過他幾面的東宮太子。
薛淮似乎知道此刻再隱瞞沒有意義,他愧然道:“陛下,此事關乎儲君清譽,臣豈敢信口開河。”
“這倒是奇了。”
天子審視地望著薛淮,緩緩道:“薛明綸與你父同宗同源,你得叫他一聲族伯父,朕也沒見你對他心慈手軟。朕若沒有記錯的話,你和太子不過才見了三面,他就如此放心地將這種把柄交到你手上,而你居然為了幫他遮掩不惜觸怒朕。薛淮,沒看出來你這般有遠見。”
最后那句話可謂誅心之言。
天子的言外之意很明顯,太子身為儲君,不出意外便是未來的大燕天子,而薛淮便是因為這一點才為太子做到這個程度。
問題是他還春秋正盛呢,你就迫不及待地改換門庭?
薛淮迅速搖頭道:“陛下,臣一開始并不知這是太子殿下的請托,當時是云安公主找到臣,讓臣在春闈中保舉那五名考生。云安公主對臣有救命之恩,臣當時……當時確實不夠堅定,沒有直言回絕,只告訴云安公主臣會秉公閱卷,最多就是不泄露這件事。”
天子的眉眼稍稍舒展。
根據靖安司送上的密報來看,薛淮這番話應該沒有摻雜謊言,這也就能解釋他為何會按下此事不報。
這是個擰巴固執的年輕人,他欠了姜璃的救命之恩,不還心里難安,但是徇私舞弊又違背他的良心和準則,所以只能將這件事爛在肚子里,同時又想盡可能維持春闈的公平公正。
若非孫炎和岳仲明兩虎相爭,薛淮多半不會揭露此事,而是盡職盡責地完成閱卷再離開貢院。
至于他幫太子遮掩,天子對此不是不能理解,像薛淮這種秉持天地君親師的純臣,極其看重國本根基,畢竟儲君亦是君,倘若讓朝野上下知道太子居然插手春闈,必然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想到這兒,天子意味深長地問道:“既然是太子委托云安找你,他并未在你面前表露,你又如何知道這是太子的手段?”
薛淮想了想說道:“回陛下,云安公主與朝堂相距甚遠,她怎會突發奇想插手春闈?臣與云安公主的接觸雖不算多,但臣知道她最厭煩這些瑣事,因此必然是有人托她辦事。臣思來想去,朝中除了陛下之外,恐怕只有太子殿下能夠說動云安公主。”
“還不算太笨。”
天子淡淡一笑,又問道:“如此看來,你對云安的態度不太一般。”
薛淮略顯局促地說道:“殿下,云安公主救了臣的命,臣對她只有感激之情。”
天子望著他的雙眼,終究沒有深入這個話題。
換做以前,他肯定不希望姜璃和薛淮走得太近,畢竟朝野皆知他疼愛姜璃,她的婚事當然要慎重對待,這關系到他往后對朝中的安排,無論誰家子弟成為駙馬都會影響到朝堂格局。
不過薛淮這半年來的表現著實讓他意外,沈望在工部也稱得上任勞任怨,再加上歐陽晦愈發老邁,近兩年和寧珩之的差距越來越明顯,這讓天子重新開始審視內閣的格局。
或許……沈望是個不錯的大學士人選,至少不會像歐陽晦那般被寧珩之壓得難以動彈。
但沈望一個人肯定還不夠,所謂獨木難支,他需要像薛淮這樣的年輕英才幫忙鉗制寧黨。
基于這些考慮,天子沒有過多干涉薛淮和姜璃的接觸,也算是給朝野上下釋放一個信號,即他現在比較器重薛淮。
“朕不過是隨口一說,你緊張什么?”
天子笑了笑,徐徐道:“太子這件事你莫要再理會了,朕自有定奪。”
“臣遵旨。”
薛淮默默跟太子說聲抱歉,他現在頂多只能把自己和姜璃摘出去,至于太子將要面對天子的怒火,此事他已是愛莫能助。
“話說回來,你這次在春闈中的表現很出色,朕很滿意。”
天子溫言道:“你想離京外放之事,朕允了。”
薛淮心中一松,面對這種喜怒無常又心思深沉的皇帝,他不敢有絲毫懈怠,還好最終如愿以償,因而躬身道:“謝陛下恩典。”
天子順勢問道:“你想去何處?多半是江南吧?”
薛淮不愿錯過這個機會,坦然道:“回陛下,臣想去揚州。去年工部對先父的指控是污蔑,但揚州府因洪水蒙受慘重的損失亦是事實,先父在天之靈定然不愿看到揚州百姓流離失所。臣不才,唯愿繼承先父遺志,為揚州百姓重建家園盡一份綿薄之力。”
天子稍稍沉默,最終沒有給薛淮一個明確的答復,只說道:“朕會讓吏部盡快給出條陳,你可以回去了。你這段時間可以安排好家中諸事,也同翰林院的同僚們好生道別。往后莫要一味與人爭鋒,即便做不到和光同塵,也要學會剛柔并濟。”
這算是君臣二人談話至今,天子難得表露的兩分真心。
“是,陛下,臣告退。”
薛淮行禮如儀,緩步退出文德殿。
來到殿外,他向曾敏點頭致意,隨即在內侍的引導下邁步離去。
曾敏看了一眼這位年輕翰林的背影,心中將他的地位又拔高兩個檔次,暗暗感慨道:“薛侍讀雖年輕,卻已然簡在帝心。”
穿過承天門洞,及至宮外御街,薛淮忽地駐足。
他回頭看向巍峨恢弘的皇城,在三月底的陽光中呈現出明朗大氣的美感,然而在薛淮看來卻像是一座畫地為牢的樊籠,將這世間最有權力的一小撮人困在其中。
薛淮抬手遮眼,這一刻只覺心中躊躇滿志。
來這世上走一遭,若不能親眼看一看大好河山,豈非人生一大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