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璃的回答讓薛淮微微一愣。
他沒有忘記當初姜璃為了讓沈青鸞盡快離開京城,不惜動用人情迫使戶部尚書松口,無論她是真的看不慣薛淮和沈青鸞兩小無猜久別重逢,還是有意在薛淮面前營造些許旖旎曖昧氣氛,她都不應該說出揚州二字。
姜璃心里當然有些別扭。
她何嘗不知沈青鸞那丫頭對薛淮的執念,畢竟她如今也算是廣泰錢莊京城分號的幕后東家之一,雖說她沒有出一文錢的本金,但往后廣泰錢莊在京城遇到麻煩肯定會求到她頭上,因此她這幾個月派人好生查了一下沈家和沈青鸞的底細。
沈家沒有什么問題,沈秉文并非為富不仁之輩,否則當年薛明章不會出手幫助沈家。
這些年他本心未改,造福桑梓之舉從未停止。
基于此,姜璃不介意稍稍提攜沈家,但是她對沈青鸞的觀感不算好。
究其原因,還是她當日對薛淮所言,溫柔鄉是英雄冢,沈青鸞一心只想和薛淮花前月下,而薛淮的精力怎能放在這種事情上呢?
不過隨著薛淮的表現越來越出色,姜璃明白自己需要改變對他的態度,不能太過強硬,亦不能直接干涉他的人生,因此她神情如常地解釋道:“揚州是令尊當年發跡之地,相信他的在天之靈會十分牽掛揚州百姓,去年夏天長江洪水沖破揚州大堤,魚米之鄉轉眼變成澤國,不知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災后重建是一個漫長艱辛的過程,你如果能做好這件事,不光能取得足夠優秀的政績,也能鑄就一段父子同地經世濟民的佳話。”
這番解釋合情合理,薛淮點頭道:“殿下與我不謀而合。”
這會你怎么就不稱臣了……
姜璃默默腹誹一句,繼而道:“原任揚州知府韓翊因治水不利被罷官,揚州府上下官吏大洗牌,如今的知府譚明光是個老實本分的人,你去接任揚州同知大有可為。”
一府同知為從五品,以薛淮如今正六品的官階,只升一級并不逾矩。
雖說薛淮去年年底才升過官,而且他今年才十九歲,但是依照大燕百余年來逐漸形成的官場規矩,京官正常外放一般會升兩級以上。
薛淮乃一甲探花出身,近半年的表現又頗為出色,若不是他實在太年輕,姜璃都想幫他運作一個知府的去處,這樣有過主政一方的履歷和經驗,對薛淮將來的官路極有好處,當然如今也只是多一道遷轉程序而已。
姜璃相信以薛淮的能力,在地方肯定能快速拿出政績,到時再升知府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離京之后,還望殿下能讓人關照一下薛家。”
薛淮沒有絲毫拘謹,他如今也懶得細算和姜璃之間的利益得失,終究只是交易而已。
現在他需要姜璃的助力,將來自會盡心幫她探查故紙堆里塵封的舊事。
“就算你不說我也會這樣做。”
姜璃微笑道:“有令尊的招牌在,誰敢欺負薛家的門楣?再不濟沈尚書還在呢,而且我也會幫你照看著,所以你不必擔心。”
薛淮望著少女貴氣盈盈的雙眼,最終還是關切地說道:“殿下也要多多保重。”
“知道。”
姜璃移開視線,起身道:“我回別苑了。對了,讓江勝跟著你去江南,他性情忠厚武功不弱,能夠護你周全。我記得你家里也有護院,多帶幾個人在身邊,免得被宵小算計。”
“是。”
薛淮應下,遂起身作別。
姜璃欲言又止,終究沒有提及旁人,只淡淡笑了笑,邁步走出雅間。
翌日清晨,薛淮剛剛陪崔氏用完早飯,管家便入內稟報,說是宮中內侍傳召,命他即刻入宮。
“淮兒?”
崔氏略顯擔憂,前幾年薛淮雖然時常在朝中樹敵,但他和宮里的聯系很疏離,即便他經常寫彈章呈遞御前,天子卻沒有怎么理會過。
如今薛淮極少彈劾別人,天子對他的關注反倒肉眼可見地增多,這讓崔氏下意識感到憂心。
“母親勿憂,想來是陛下要問我關于春闈的細節。”
薛淮并未對崔氏講過貢院內的風波,他只是不想對方平白擔心。
“在御前要謹慎一些。”
崔氏見薛淮神色如常,便松了一口氣,只柔聲叮囑。
薛淮答應下來,隨即讓畫兒幫忙換上官服,隨內侍趕往皇城。
等他來到文德殿附近,敏銳地察覺氛圍略顯沉肅,相比以前他入宮看到的模樣,今日這里的內侍和宮人明顯變得格外謹慎和小心翼翼。
薛淮暗暗提高戒心。
內侍通稟之后,他邁步進入內殿,目不斜視地行禮道:“臣薛淮,參見陛下。”
“免禮。”
前方傳來天子漠然的語調。
薛淮隨即退到一旁,用眼角的余光看去,發現殿內的大臣不多。
首輔寧珩之、次輔歐陽晦、都察院左都御史蔡璋,這三位大人物站在左側。
薛淮身前亦有三人,分別是內閣大學士孫炎、禮部侍郎岳仲明和左僉都御史范東陽。
一見這陣勢,薛淮便心中一凜。
會越小,事越大,自古皆然。
“人已到齊,誰先說?”
大燕皇帝姜宸坐在御案之后,他面前擺著兩份厚厚的奏章,左邊那份是孫炎和岳仲明聯名所書的貢院實錄,右邊那份則是范東陽的密折。
無人開口。
薛淮自然不會蠢到這個時候出風頭,從入宮的見聞到此刻殿內的氣氛,都昭示著天子的心情很差,第一個開口的人必然觸霉頭。
“諸公倒是很謙讓。”
天子嘴角勾起譏諷的弧度,目光鎖定那個年輕的身影,冷聲道:“薛淮,你來說。”
薛淮硬著頭皮奏道:“臣斗膽請問陛下,臣要說什么?”
天子回道:“就說三月十二日,你在貢院至公堂究竟做了何事。”
薛淮不相信天子沒有看過范東陽的密報,眼下讓他舊事重提,顯然不是無的放矢,只不知這位君王的矛頭要指向誰。
是他、孫炎、岳仲明當中的一人,還是三人都在其中?
此刻他無法長時間遲疑,便迅速整理心境,以平和的語調將當日事簡略重復一遍。
誰知他才剛剛開頭,天子便皺眉道:“朕不想聽那些似是而非的瑣碎,你只需將割卷一事和最后那十幾份通關節答卷的原委講明。”
“臣遵旨。”
薛淮心中微動,他雖然不能去看孫炎和岳仲明的表情,此刻大抵能猜到這二位的心情。
這里不是貢院,春闈結果亦塵埃落定,薛淮無需再藏著掖著,便將所查詳細如實道來。
當然他也沒有刻意去構陷孫岳二人,只說自己了解的事實。
范東陽隨即做了補充,講明割卷一事的原委,彌封處的兩名書吏勾結在一起,他們收受今科某幾位舉子的大筆銀錢,幫他們調換墨卷。
兩人說完之后,殿內陷入長時間的沉寂。
孫炎和岳仲明神情凝重地站著,實則已經后背冷汗涔涔。
“孫閣老。”
天子對孫炎的稱謂一如往常,然而孫炎能夠聽出天子淡漠嗓音里蘊含的憤怒。
他謙卑地說道:“臣在。”
天子凝望著他蒼老的面龐說道:“你身為今科春闈主考,治下居然出了這種事,該作何解釋?”
“老臣愧對陛下!”
孫炎伏首,顫聲道:“今科春闈開場之前,老臣便與岳侍郎召集所有考官和書吏,對他們三令五申,嚴禁有人在考場上徇私舞弊。只是老臣沒有想到,竟然還有膽大包天之輩,行此惡劣狂悖之舉,辜負了陛下的信重和期許。老臣身為主考御下不嚴,未曾及時發現此等狂徒,實乃罪該萬死!”
這時岳仲明也奏道:“啟稟陛下,臣身為副主考,未能肅清貢院風氣,有負陛下所托,臣有罪,請陛下降旨責罰!”
雖說他和孫炎水火不容,但眼下兩人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倘若孫炎被天子治罪,他身為副主考難道還能逃脫?
當下只能同舟共濟,將責任推給下面的官吏,即便因此承受連帶責任,總好過成為天子發作的直接對象。
薛淮這會已經退了回去。
他不意外孫岳二人的反應,只要他們咬死不認,天子多半不會大動干戈,最終無非是略施薄懲作為警告。
下一刻,他便聽到天子幽幽說道:“春闈開場之前,朕對你們說過一句話,不知你們是否還記得。”
孫炎和岳仲明垂首低眉,大氣也不敢出。
天子伸手摸向案上的鎮紙,緩緩道:“朕說過,今科春闈務必要秉公取士。如果朕沒有提前告知,爾等暗藏僥幸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朕既然明確說過不可徇私,爾等就不得陽奉陰違。”
聽到這句話,孫炎和岳仲明的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
“你們居然把朕的話當做耳旁風,看來是榮華富貴享受太久,已經忘記了為臣的本分。”
天子冷冷一笑,抬手將鎮紙往地上一砸,寒聲道:“究竟是誰給你們的膽子,敢如此肆意妄為,將國朝掄才大典當做你們斂財的手段!”
“砰”地一聲,玉鎮紙四分五裂。
薛淮眉頭一跳。
雖說天子不是沖著他來,但他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滔天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