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放榜,滿城震動,幾家歡喜幾家悲。
這些喧雜已和薛淮無關,他回到薛府之后,先是去給崔氏請安,母子二人簡略談了片刻,隨后他徑直回到自己的臥房往床上一躺。
這一刻他不想再去分析什么寧珩之和歐陽晦,只想好好睡一覺。
“少爺,醒醒。”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溫柔的嗓音響起,薛淮瞇了一會才緩緩睜開眼。
只見丫鬟畫兒站在榻邊,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什么時辰了?”
薛淮撐著坐起身來。
畫兒今年十七歲,她和崔氏身邊的大丫鬟墨韻一道入府,至今亦有六年,平時主要負責薛淮的衣食住行,為人老實本分,做事細致麻利。
她淺笑道:“未時二刻過了,婢子本不敢驚擾少爺歇息,是老夫人怕你睡得太久晚上睡不著,而且想讓你吃點東西,就讓婢子喊醒少爺。不過少爺要是還困乏,那就再睡一會兒。”
“不睡了。”
薛淮身體疲憊還在其次,主要是過去將近一個月勞心勞力,他迫切需要放空大腦清靜片刻。
他在畫兒的服侍下穿衣,隨口問道:“有沒有客人到來?”
“沒有呢。”
畫兒很快幫薛淮穿好外衣,又輕呀一聲道:“差點忘了,那位江護院倒是說了一聲,等少爺醒來見他一面。”
江勝?
薛淮隨即了然。
這次春闈的結果應該讓很多人大感意外,尤其是寧黨和次輔一派的部分骨干,他們肯定覺得在不觸怒天子的前提下,在春闈中攫取十幾個貢士名額是手拿把掐的小事。
若是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孫炎憑什么自居歐陽晦的臂膀?岳仲明又憑什么取代薛明綸在寧黨的地位?
任何一個派系,想要上位可以只靠魁首的提攜,但是想要坐穩位置必須取得中堅力量的支持,這就是孫炎和岳仲明不得不在春闈徇私的緣由。
然而皇榜張貼之后,那些胸有成竹的官員們遽然發現,榜單上壓根沒有他們各家子侄和門人的名字,只有極少數可以忽略不計的漏網之魚。
他們縱然滿心疑惑和怨怒,卻也無可奈何,因為放榜之后便是定局,大燕從未有過事后改判的先例。
除了寧黨和次輔一派,還有一些權貴大失所望,譬如東宮那位一心只想培植親信的太子殿下。
想到這兒,薛淮對畫兒說道:“你去稟告老夫人,就說我要處理一點小事,稍后我自己去廚房吃飯,讓她老人家不必擔心。”
畫兒溫順地應下。
薛淮離開東跨院來到前宅,在偏廳見到等了許久的江勝。
“侍讀。”
江勝連忙迎上前來,他本就不是擅于隱藏情緒的人,此刻難免帶著幾分焦急。
薛淮平靜地問道:“殿下想見我?”
江勝并不意外薛淮能猜到這一點,畢竟這可是十九歲的翰林,如同天上文曲星下凡。
他隱約覺得薛淮的態度有些反常,因而恭敬地說道:“是的。”
薛淮淡然道:“你去轉告殿下,就說我這兩天不宜外出,宮里隨時都有可能召見我。”
江勝連忙說道:“侍讀,殿下說她知道此節,所以無需侍讀前往青綠別苑,殿下如今就在坊外的白云樓相候。”
薛淮微微一怔,片刻后才問道:“你說殿下在等我?等了多久?”
江勝想了想說道:“殿下大概是巳時初刻來的,小人說侍讀一回府便歇息了,殿下便讓小人莫要驚動,等侍讀醒轉再請你去一趟。那里離得很近,萬一宮里召見侍讀,你可以隨時前往,不會耽擱正事。”
巳時初刻?
這不就是說姜璃已經等了將近兩個時辰?
薛淮只覺莫名。
他知道因為那五名舉子落榜的原因,太子對他肯定有意見,姜璃這般著急忙慌地趕過來,頗有興師問罪的意味,然而她又僅僅因為不想驚擾薛淮歇息,便耐心地等了兩個時辰,這一點都不像她的行事風格。
第一印象總是很深刻,雖說薛淮后來知道兩人初見時姜璃是故作姿態,但是每每想到睜開眼來到這個世界,緊接著就被姜璃從頭到腳損了一遍,他腦海中下意識就會浮現刁蠻公主這四個字。
薛淮一時間搞不清楚姜璃的意圖,但也不想為難江勝,便點頭道:“好,我隨你去白云樓。”
江勝感激地說道:“侍讀請。”
白云樓就在大雍坊外圍,是一家有些年頭的兩層酒樓,從外表看并無出彩之處。
江勝領著薛淮上到二樓,敲開一處雅間的房門,然后守在門外。
薛淮邁著沉穩的步伐入內,繞過屏風來到桌前,只見姜璃面帶微笑地看著他,當先說道:“真是想不到,今年貢院里竟有如此精彩的戲碼,可惜我沒有親眼瞧見。要不了多久,你在貢院的表現就會傳遍高門大院,相信到時候你的名聲會更上一層樓。”
毫無疑問,她不是坐在白云樓傻等,至少已經弄清楚貢院這將近一個月發生的風波。
薛淮并未接過話頭,他拱手道:“見過殿下。”
姜璃面上的笑容猛地一僵。
她雖年輕,心思卻極深,兼之常年在天子和皇子們身邊待著,對于旁人情緒的細微變化十分敏感。
一個月后再見面,她忽地發現她和薛淮之間隱約有了一些疏離。
這顯然是薛淮有意為之。
姜璃盡量平復心緒,感慨道:“只是分別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怎么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殿下說笑了。”
薛淮在她對面坐下,自顧自倒了一杯茶,繼而道:“臣這次有負殿下之托,還請恕罪。”
原來如此。
姜璃迅速反應過來,失笑道:“莫非你以為我今日來找你,是為了興師問罪?”
薛淮不語,但他的態度已經說明一切。
“你怎能這樣想?”
姜璃無奈搖頭,坦然道:“早知如此,我就該回絕太子殿下,免得你擺出這副生人勿近的姿態。薛淮,我再重申一遍,我請你幫忙并非是因為太子殿下,而是出于對將來的未雨綢繆。如果這次你斷然回絕我,將來我如何再幫你?至少在外人看來,我總不能上趕著為你解決麻煩,這樣太容易引起旁人的懷疑。”
“但眼下——”
“眼下沒有隱患,你并非單獨拒絕我一人,而是因為貢院內的局勢太復雜,你為了廣大舉子有一個公平的環境,才會設法斬斷所有徇私之舉。”
姜璃不想薛淮心存誤會,解釋道:“太子殿下肯定會有些失望,但我會勸他理解你的不易,這不會對你造成負面的影響。”
“有勞殿下。”
薛淮放緩語氣,神情也變得柔和。
姜璃心中松了一口氣,方才她感覺到薛淮對她的態度不同以往,這讓她心生憂慮,畢竟隨著接觸的加深,薛淮越來越符合她的期望,尤其是這次在貢院的表現堪稱完美,不動聲色便鉗制住一位閣老和一位禮部侍郎,而他今年也才十九歲。
假以時日,他未必不能比沈望走得更遠,到時候他肯定能完成她的夙愿。
“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姜璃關切地問著。
薛淮明白她為何這樣問。
天子有秋后算賬的習慣,他不會改變春闈的結果,但是范東陽肯定會將那天至公堂發生的事情如實稟報,天子自然不會忽視那些存在舞弊嫌疑的答卷。
無論孫炎、岳仲明還是薛淮,都得給出一個讓天子滿意的答復。
薛淮冷靜地說道:“我還沒有想好。”
姜璃輕聲道:“我建議你什么都不要說。”
薛淮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姜璃繼續說道:“陛下肯定會問你那五份答卷藏著的隱秘,如果你將實情說出來,陛下當面不會將你如何,可他事后一定會著惱,因為你沒有體恤圣心。”
這個轉折不難理解。
東宮插手春闈必然會引起天子的不悅,最重要的是此事一旦曝光會折損天家的臉面。
在姜璃看來,薛淮最好就是打死不認,而且以他在貢院的所作所為來看,旁人只會敬佩他的忠耿,不會懷疑他真有關節通賄的徇私之舉。
薛淮沉思片刻,微微點頭道:“我明白。”
“這件事總算完結了。”
姜璃好奇地看著薛淮,問道:“你有沒有想好接下來外放何處?”
薛淮奇道:“這還能由我自己選?”
“一般而言肯定是由吏部安排,但你不是一般人。”
姜璃眨眨眼,似笑非笑地說道:“你有大司空這樣的座師,令尊當年亦留下不少香火情,再加上你這次身為同考官表現得極其出色,陛下肯定會許你一個好去處,吏部怎敢從中作梗?當然,我也會盡力幫你疏通關節。”
薛淮自然不會拒絕她的幫忙,這本就是兩人合作的基礎,因此坦然道:“我想去江南。”
姜璃目光微凝,她腦海中忽地浮現一個名字。
薛淮注意到她的神色變化,當他以為姜璃會否定的時候,她忽地開口說道:“我覺得有個地方非常適合你,你在那里一定可以大展拳腳。”
“何處?”
“揚州。”
姜璃按下心中的不自在,言笑晏晏地看著薛淮,毫不猶豫地說出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