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場眾人,因為各自身份和立場的不同,看待同一件事有不同的角度。
對于大部分同考官而言,他們理解并敬重薛淮的所作所為,但讓他們自己來做這種事,顯然不太可能。
春闈閱卷是個苦差事,不到二十天的時間里,平均每位同考官要評閱上千份答卷,時間緊任務重,很多人暗中叫苦連天,誰會有那個閑情雅致,僅僅因為一絲嫌疑就去查答卷里面某些共通的字眼?
他們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哪怕覺得薛淮此舉很蠢,卻也不得不佩服對方的忠耿之心。
而在孫炎看來,薛淮這樣做顯然是為了下一步指向岳仲明做好鋪墊,他不惜把自己牽扯進來,可謂置之死地而后生。
這一刻孫炎暗自感慨,拋開立場上的差異,他有些羨慕沈望有個如此優秀的門人。
遙想當年,孫炎也曾如薛淮一般嫉惡如仇,只是隨著仕途上的坎坷接連不斷,他的棱角早已被磨平,好不容易入了內閣,也被寧珩之和歐陽晦壓得喘不過氣。
所謂抱負,最終不過是卑躬屈膝罷了。
岳仲明比孫炎年輕七八歲,正處于滿腔雄心壯志的年紀,自然不會有孫炎那么多感慨。
他對薛淮做不到絕對信任,此刻已經察覺到一絲不妥,但是薛淮并未表露出明顯的異常,在這種大庭廣眾的場合,岳仲明總不能直接將底牌拋出來。
東宮那件事不能通過他的嘴直接說出來,否則天子不會放過他——他一個禮部侍郎怎會知曉東宮的隱秘?退一萬步說,既然他提前知曉,為何不稟報天子?
因此岳仲明什么都沒說,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薛淮,希望這個年輕翰林不要偏離方向。
堂內人人心思各異,恐怕只有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范東陽心無雜念,他這會已經將五份有嫌疑的試卷全部看了一遍。
確如薛淮所言,這五份答卷粗看并無不妥,但是合在一起就能發現那些過于巧合的字眼。
他放下試卷,開口問道:“薛侍讀,你究竟想說什么?”
薛淮鎮定地說道:“范總憲,下官事先并不知情,亦不曾與人暗通款曲,之所以舉薦這兩份答卷,只因文章本身質量不錯,達到可以舉薦的水準。”
高廷弼和柳彧不清楚薛淮的意圖,但他們知道這個時候不能遲疑,當即斬釘截鐵地表態,以示自己取中卷子是出于公允的標準。
范東陽微微皺眉道:“既然三位閱卷官并未徇私,而這五份答卷又存在嫌疑,薛侍讀認為應該如何處置?”
薛淮坦誠道:“回總憲,我等是否徇私尚無法定論,畢竟在眾目睽睽之下,無論下官還是高、柳二位同僚,縱有隱情也不敢坦白,因此暫時還不能斷定我等與此無關。”
范東陽若有所思地看著薛淮,他以前自然知道這位探花郎的事跡,早在一年半前他曾奏請天子,想要將薛淮調入都察院,只是不知天子為何不允,他也只好斷了這份心思。
今日一見,薛淮的確和一般年輕官員不同,旁人哪敢如此一臉正氣地說自己有徇私嫌疑?
一念及此,范東陽意味深長地說道:“那你待如何?是想請孫閣老免去你們的舉薦之權,還是想讓本官這就上奏陛下,參你們三人一本?”
高廷弼和柳彧臉色發黑,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薛淮會是一個真切的瘋子。
薛淮卻微微搖頭道:“下官只是想說,春闈乃國朝掄才大典,容不得半點輕忽。下官等人的嫌疑自有朝廷衙門審查,但這五份答卷必須黜落。”
“你這是寧殺錯不放過啊。”
范東陽這句話里并無譏諷,反倒有幾分欣賞和贊許。
薛淮言簡意賅地說道:“只求公平。”
范東陽頷首道:“本官沒有意見,不過這是內簾事務,自然要由兩位主考定奪。”
岳仲明沉默不語,孫炎則緩緩道:“薛侍讀這句話說得沒錯,科舉考場最重公平公正,否則我等對不起陛下的信重,亦對不起數千位舉子的寒窗苦讀。這五份答卷理應黜落,諸位可有異議?”
眾人紛紛贊同。
關節通賄之事,歷次春闈屢禁不絕,或者說根本無法禁絕。
這種手段隱蔽且有效,不像考題泄露或者集體舞弊牽連甚眾,查出一人就能拔出蘿卜帶出泥,最后形成震動朝野的大案。
通關節最少可以是一名考官和一名考生的單獨聯系,考官基本能確定自己會去哪一房閱卷,而考生只需在答卷的時候選擇對應的五經之一,然后答卷的水準過得去,考官便能將其推舉上去,實在不行也能搜落卷。
正因為這種事無法杜絕,朝廷對此大多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已經形成科舉考場上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縱然事主露出馬腳,主考官也不會將事情鬧大,涉事考官可以事后追責,卻不能因此影響整場春闈,這就是孫炎如此定奪、眾人沒有質疑的根源。
薛淮的神情依舊沉著,當他從岳仲明口中聽到東宮的暗手,他就知道這件事瞞不住,此刻沒有坦白,并非他想要自保,而是時機還沒到。
春闈結束之后,天子肯定會詢問,屆時他會一五一十全部說清楚。
當下他還有更重要的職責。
當其他同考官以為塵埃落定之時,薛淮又從桌上拿起三份提前標記過的答卷,不疾不徐地說道:“閣老,這三份答卷也有問題。”
孫炎正色問道:“什么問題?”
“答卷本身沒有問題,破題高明行文流暢,引經據典恰如其分。依下官拙見,這三份答卷確有進入二甲的實力。”
薛淮在眾人不解的注視中,聲音陡然冷了兩分:“下官不知這三位考生是誰,亦不知他們以前的程文是何水準,只從答卷本身評判,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正因此,下官在得到閣老的允準,進入謄錄所查卷的時候,一時好奇去看了這三份答卷的墨卷。”
聽到最后那句話,孫炎面色未變,眼神卻如濃墨,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薛淮旁邊的高廷弼。
當此時,堂堂庚辰科狀元高廷弼藏在袖中的雙手死死攥緊,刺破皮膚才能讓他控制住心里的恐慌。
“閣老一定想知道下官發現了什么。”
薛淮眼中閃過一抹怒意,一字一句道:“下官發現這三位考生的墨卷姓名書寫處,竟然存在切口和粘貼的痕跡,殘留著很輕微的膠漬,當真是好手段。”
“竟有此事?”
孫炎勃然動怒。
岳仲明心里卻長長松了一口氣,這薛淮果然識趣,看來往后還能加深與他的私交。
其他同考官則是滿臉震驚。
薛淮所言并不隱晦,他們腦海中浮現“割卷”二字。
所謂割卷,便是將兩份墨卷的身份信息割開對換,將甲卷換給另外一位考生,甲卷原主的答卷則變成乙卷。
相比關節通賄的舞弊方式,割卷毫無疑問更加陰損和惡劣,畢竟前者需要考生自身具備足夠的學識和能力,否則考官總不能強行取中一份明顯差勁的答卷,這樣做事無法服眾,更不可能讓其他考官點頭同意,就連主考都很難做到這一點。
而割卷不需要考生具備任何能力,即便他寫得亂七八糟一塌糊涂,只需相關官吏幫他調換墨卷,他就可以竊取別人寒窗苦讀多年的成果。
事后收尾也很簡單,墨卷不會長期保存,甚至在主考填榜之時,相關官吏便可將那些低劣的答卷毀尸滅跡。
原本可以高中的考生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他連真相都觸摸不到,只能一邊因為落榜而痛哭流涕,一邊傻傻地看著別人靠著他的答卷金榜題名。
薛淮將那三份答卷放在桌上,壓制著憤怒說道:“閣老,下官十分希望這是誤會。如果真發生這樣惡劣的事情,下官真不知該如何面對那些頭懸梁錐刺股、苦讀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舉子。”
孫炎面色鐵青,他眼神幽暗地看著薛淮,又看向桌上那三份答卷。
他很清楚這些答卷背后的考生是誰,如果不是歐陽晦鄭重其事的請托,他原本不想做這種事,但是如今被薛淮當眾揭露,局勢已經容不得他敷衍了事。
畢竟薛淮連他自己都敢揭發。
此刻孫炎終于體會到什么叫做搬石砸腳,他想利用薛淮來對付岳仲明,卻不知道這個年輕翰林眼中根本沒有偏向。
“春闈大典竟然發生這種事,簡直駭人聽聞!”
岳仲明凜然開口,他心里的滋味別提有多么舒爽,先前薛淮古怪的行為一度讓他大為警惕,現在卻對薛淮無比滿意。
就是要這樣殺孫炎一個措手不及,身為主考官竟然視公正為無物,難道他不知道割卷這種事足以毀掉舉子的人生?
他轉而看向孫炎,斬釘截鐵地說道:“閣老,關于薛侍讀的檢舉,下官認為必須嚴查,絕對不能放任有人如此蔑視朝廷威儀。如今閣老還需主持合議,此事關乎填榜大計不得輕忽,故而下官愿請纓徹查割卷一事,為閣老分憂!”
堂內氣氛幾近凝滯。
岳仲明定定地看著孫炎,滿面堅毅決然之色。
仿佛孫炎不答應,他就要當場一頭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