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悄悄流逝,貢院內部明面上風平浪靜,似乎沒有任何暗流涌動。
薛淮保持著自己的節奏,一邊做好自己的本職、認真評閱每一份答卷,一邊在高廷弼和柳彧之間周旋。
這兩人不知是否得到各自恩主的授意,他們仿佛全然忘記那一夜的爭執和沖突,雖說談不上和好如初引為知己,至少也能做到和氣的交流。
每每這個時候,薛淮就會想起那天清晨,沈望讓雜役轉告他的幾句話。
他不禁暗暗感慨,座師即便身處局外,依舊能料到貢院內的勾心斗角,甚至能大致猜到薛淮的處境。
薛淮明白,這是二十余年仕途磨礪和天賦才智帶給沈望的洞察力,尤其前者是如今他較為欠缺的地方。
這些感慨轉瞬即逝,薛淮委實沒有多少空閑去遐想。
他將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浩繁的試卷之中,整日不是待在閱卷房,便是去往謄錄所查閱墨卷,這是主考官孫炎特批的權限。
起初高廷弼如影隨形,待兩三天過去,他確認薛淮是在查找岳仲明麾下數人的薦卷,便沒有次次跟隨,一者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二者他好歹是庚辰科狀元,如今才名比不過薛淮倒也罷了,整天做他的跟班豈不惹人笑話?
薛淮對此并不在意,無論高廷弼有沒有充作孫炎的雙眼監視他,他都會按照自己的決定做下去。
與此同時,他還通過柳彧調動岳仲明的人手,盯著內簾一些人的動向。
在外人看來,薛淮沒有任何異常的表現,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院內的平靜終將不復存在。
那個清晨他想了很多,一度糾結到底是置身事外還是挺身而出,或者至少還今科春闈的大部分考生們一個公平。
即便沒有沈望讓人帶來的話,薛淮也已下定決心,只不過座師的提醒讓他渾身枷鎖盡去,能以極其冷靜沉著的心態應對將要發生的一切。
三月初十,在貢院苦熬九天九夜的舉子們終于結束第三場,他們拖著極其疲憊的腳步走出貢院大門重見天日。
接下來他們會懷著忐忑的心情等待放榜,有人自知發揮失常因而渾渾噩噩,有人自忖必然高中于是縱酒狂歡,因為這將近四千名舉子的喧囂鼓噪,整座京城都變得格外熱鬧。
然而對于還被鎖在貢院內的考官們來說,現在才是真正的考驗。
在先前的初審中,十八位同考官和兩位主考官縱有分歧也能暫時擱置,譬如柳彧和高廷弼的沖突,那份答卷還是被柳彧薦了上去,會在合議中等待它的命運。
所謂合議,便是六房閱卷官當眾復核薦卷,主考官予以裁定,同時對一些爭議卷展開辯論,由此確定最終入選的一部分答卷。
考生們連考三場艱辛異常,但是考官們評判的重點在于第一場四書五經題,一般而言此場權重超過七成,只有兩份答卷的水準難分伯仲,才會進一步復核二場答卷,劣者便會降等。
因此春闈會試一直有首場定生死的說法。
合議結束之后,考官們才會去搜落卷,防止遺漏英才。
十二日,辰時二刻。
至公堂。
薛淮來得不早不晚,他身邊是一同前來的高廷弼,后面兩步之外跟著柳彧。
六房閱卷官聚齊,兩位主考官孫炎和岳仲明隨即出現。
“這段時日諸位都辛苦了,我們就直入正題罷。”
孫炎坐在主位,平淡的眼神掃過十八位同考官,沒有刻意在薛淮面上停留。
書吏們將分門別類整理好的數百份薦卷,放在同考官們身前的桌上。
氣氛忽然有些緊張。
孫炎和岳仲明身為官場老人,很多年前便經歷過這種場面,因此他們坐得十分安穩,但是對于十八位同考官來說,這是他們人生當中第一次在科舉場上親手決定他人的命運,而且也是很多人唯一的機會。
除去少數翰林,余者很難第二次擔任會試同考官,至于主考官這個職位……顯然不是一般人能夠覬覦的位置。
等書吏們分發完畢,孫炎平靜地說道:“便從《春秋》房開始。”
《春秋》雖非五經之首,但是近幾十年來一直是大燕科舉考場上最熱門的選擇,孫炎這個安排自無不妥。
坐在旁邊的岳仲明面色如常,心中自然冷笑不已,他現在很期待一會這位孫閣老臉上的表情。
高廷弼和柳彧對望一眼,沒有任何動作。
薛淮沒有退縮,他在其他考官的注視中緩緩起身,朝孫炎拱手道:“閣老,下官在核卷之前有一個請求。”
孫炎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這段時間他通過高廷弼的匯報,已經大致了解薛淮的進度,這位才情橫溢的翰林確實能力強悍,從近千份答卷中逐漸查出蛛絲馬跡,即與岳仲明有著關聯的幾位考官的薦卷存在問題。
他微微頷首道:“薛侍讀但說無妨。”
薛淮不疾不徐地說道:“下官想請范總憲來此旁聽今日之合議。”
場間肅然一靜。
眾人神情凝重地望著薛淮,不知這位探花郎又要弄出什么風波。
也有敏銳之人發現,薛淮這會稱呼范東陽的本職,即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的尊稱。
孫炎暗暗贊了一聲,他和歐陽晦之所以要借薛淮之手對付寧黨,一方面是避免讓那位首輔大人蠱惑天子,再度以黨爭當止的由頭大事化小輕松過關。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薛淮雖然年輕資歷淺,可他依靠這幾年矢志不移的彈劾,尤其是查辦工部貪瀆案之后,他成功在滿朝文武心里樹立起一道形象,那便是只要他出手,被他彈劾的人肯定有問題,區別只在于問題的大小。
這就是人的名樹的影,孫炎雖然貴為內閣大學士,他亦不認為自己開口有這樣的殺傷力。
當此時,孫炎故作姿態地問道:“為何要請范左僉來此?”
薛淮正色道:“下官在閱卷過程中發現諸多不合規之事,為了春闈公正考慮,當由范總憲在旁見證為宜。”
孫炎略略沉吟,隨即看向旁邊的岳仲明問道:“岳侍郎意下如何?”
岳仲明心中哂笑,他當然知道孫炎打的什么算盤,只是孫炎并不知道薛淮的真正想法,當下他平靜地說道:“全憑閣老做主,下官沒有意見。”
“既然如此,那就依薛侍讀之言。”
孫炎吩咐一聲,一名書吏迅速離去。
片刻過后,左僉都御史范東陽邁步走進至公堂。
其人一張冷臉神情肅然,在聽完孫炎簡略的解釋后,他只看了薛淮一眼,隨即沉默地走到岳仲明身旁落座。
“薛侍讀,現在你可以說了。”
孫炎朝薛淮望去,眼中浮現一抹期許。
堂內其余同考官心中愈發納罕,他們本就懷著緊張的心情,現在更加弄不明白,為何孫閣老會同意薛淮這個冒失的請求?
今日合議肯定會存在大量爭執,如今又得在素有鐵面之稱的范東陽眼皮子底下,萬一出現紕漏或者說錯話,這豈不是上趕著給對方送把柄?
要知道御史們整天都在挑朝臣的毛病,沒事都會被他們找出問題。
他們當然不明白今日情況之特殊,孫炎和岳仲明都在等著薛淮朝對方發難,自然不會否決薛淮的提議。
一片肅靜之中,薛淮從身前的桌上挑出五份答卷,繼而開口道:“孫閣老、少宗伯、范總憲,下官身為《春秋》房閱卷官,在評閱的過程中發現這五份答卷存在通關節之嫌。”
孫炎面色不變,心中則是一喜,想來這就是柳彧等人的薦卷。
他很喜歡薛淮的行事風格,干脆利落直取中軍,絲毫不拖泥帶水。
書吏上前接過薛淮手中的答卷,然后呈給孫炎等人。
甫一入眼,孫炎便察覺不妥。
這并非柳彧的薦卷!
孫炎鎮定心神,細細看下去,他手中的這份答卷文采尚可,但是破題平平。
薛淮在眾人的注視之中,繼續說道:“三位大人請看,這五份答卷水準各不相同,然而它們存在一個奇特的共同點,那就是承題一段都有一個‘酬’字,起講一段都有一個‘攸’字,中股都有一個‘化’字,束股則有一個‘實’字。”
此言一出,一眾同考官紛紛色變。
孫炎面色凝重,范東陽則是冷冷地看著手中的答卷。
唯獨岳仲明心中震驚。
他當然認得出來,這些字眼便是東宮定下的暗號!
薛淮環視眾人,毫不遲疑地說道:“三位大人,諸位同僚,你們都是學識淵博之人,定然知道這幾個字眼在會試答卷中并非常見,他們如此巧合地出現在這五份試卷幾近相同的位置,從而導致其中三份答卷文理不通,偏偏整篇文章不乏文采,就像是一塊玉佩上出現幾個污點,令人無法忽視。”
“很顯然,這就是慣用通關節的手法!”
話音落地,范東陽干脆利落地說道:“言之有理。”
坐在他身邊的岳仲明心中驚疑不定,他萬萬沒有想到,薛淮今日第一個發難對象不是孫炎,竟然是他自己!
岳仲明委實無法理解這個年輕翰林的想法。
他看向泰然自若的薛淮,發現對方并未坦白此事真相,心中忽地涌起一股明悟。
或許是因為薛淮格外注重清名,他唯恐因為這件事被拿捏,所以選擇在針對孫炎之前,先解決這個隱患。
畢竟岳仲明總不能這個時候跳出來說這是東宮所為。
一者還沒到那個鋌而走險的境地,二者他還需要薛淮對付孫炎。
一念及此,岳仲明心情十分復雜,暗道這個薛景澈并非像他表現出來的那般忠耿清正,一樣會耍心機手段。
罷了,就當是一種心照不宣的交換。
他狀若無意地朝薛淮使了個眼色。
薛淮不動聲色,微微垂首低眉。
他似乎在表明已經領悟岳仲明的態度,其實在他垂下眼簾的那一刻,他眼底深處閃過一股凌厲之色。
先斷后路,方能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