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宗伯。”
柳彧輕步踏入屋內,望向獨坐案前沉思的岳仲明,上前恭敬行禮。
岳仲明目光未抬,淡淡道:“薛淮回去了?”
柳彧深知這位恩主所想,低聲道:“薛侍讀已返住處,高廷弼果在彼處等候。下官現有一事擔憂,不知高廷弼會否察覺其中蹊蹺?”
“呵呵,”岳仲明面露譏誚,輕蔑道:“高廷弼心機淺薄、志大才疏,怎有能力洞悉薛淮心思?他還拿著老眼光看待薛淮,以為說幾句冠冕堂皇的大義之言,薛淮便會甘為馬前卒,卻不知薛淮早已今非昔比。”
他仿佛忘了此前獨對薛淮時,自己也曾稍顯輕視。
柳彧不知此節,只附和道:“少宗伯料事如神,高廷弼果真急不可待上鉤,若非如此,薛侍讀恐難這般輕易入局。”
聽聞此言,岳仲明臉上浮起一抹得意之色。
天子極為重視今科春闈,親擬考題后便密存于宮中。直至首場開考前,方命內廷、禁軍與靖安司三方協同監管,將考題送入貢院交予孫炎和岳仲明。
此舉從源頭杜絕泄題之患,無人能夠預知考題內容。
故此,今科春闈基本不會出現大面積舞弊。
即便仍有考生試圖夾帶作弊,然而今年他們要面對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范東陽,此人素有火眼金睛之稱,陰暗伎倆在其注視下幾乎無所遁形。
只不過范東陽是提調官,簡而言之他的管轄范圍局限于外簾,除非主考官孫炎相請,他不能干涉內簾的閱卷工作,這就給了部分考官暗箱操作的機會。
岳仲明新官上任,前任又是沈望這般人物,他自然想要大展拳腳,一舉奠定他在寧黨的地位。
而不是像以前那般,朝中官員只要一提起首輔寧珩之的左膀右臂,最先想到的是原工部尚書薛明綸、刑部左侍郎衛錚和漕運總督蔣濟舟,接下來便是那兩位亦步亦趨、唯寧珩之馬首是瞻的閣老,極少會有人提起他岳仲明。
如今薛明綸辭官歸鄉,岳仲明終于等來天賜良機。
他的目的很明確,其一是利用春闈擴大自己在寧黨內部的影響力,最有效的法子便是拿出一些貢士的名額,以此拉攏寧黨的部分骨干。其二則是將矛頭對準孫炎以及他身后的歐陽晦,讓寧珩之看見他的能力和手段。
朝野皆知,歐陽晦覬覦首輔之位已久,因為有天子的庇護,他根本不懼寧黨的攻訐和排擠。
這樣一個不貪財不好色的老官僚,一心只想著將寧珩之踩下去,自然成為寧黨眾人的眼中釘。
岳仲明在春闈開場時故作姿態,為的就是樹立剛正不阿的形象,為后續針對孫炎做好鋪墊。
然而孫炎能在內閣立足,又豈是心思簡單之輩,他從一開始就察覺岳仲明的意圖,明面上支持岳仲明的立場,暗地里防范森嚴,這讓岳仲明很難抓住對方的把柄。
直到分房定責那一日,薛淮、高廷弼和柳彧進入《春秋》房,岳仲明迅速抓住機會。
他讓柳彧故意挑出高廷弼黜落的卷子,繼而強行舉薦,營造出暗通關節的假象,高廷弼果然上當,隨即在孫炎的授意下拉薛淮入局。
“歐陽次輔和孫閣老一貫小家子氣。其實我們都知道,陛下扶持歐陽次輔是讓他和元輔打擂臺,但他行事總是畏畏縮縮,只想站在岸上坐收漁翁之利,這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美事?”
岳仲明冷笑,徐徐道:“就拿這次春闈來說,孫閣老整日笑面迎人,心底實則欲除我而后快,卻不敢親自動手,偏要推薛淮這清流新貴來扛旗。”
柳彧敬佩地說道:“但是孫閣老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少宗伯出手即定乾坤,竟說動了薛侍讀。”
他對此事頗為好奇,薛淮的性情人盡皆知,或許他會囿于大義被高廷弼說服,但是他怎會突然之間成為岳侍郎的臂助?
這讓柳彧怎么都想不明白,不過他知道此中必藏玄機,不敢冒然向岳仲明詢問。
“此事務必保密。”
岳仲明說起薛淮的請求,看向柳彧叮囑道:“你既和薛淮同在一房,往后便由你和他聯系。凡他所命,皆應承下來,讓我們的人盡力完成他的交待。”
“下官明白。”
柳彧應下,又遲疑道:“少宗伯,薛侍讀若要取信于孫閣老,必然要查我等的薦卷,下官就怕那些卷子被他們察覺端倪。”
岳仲明微微皺眉。
自從天子任命他為今科春闈副總裁官,想要求他行個方便的官員士子便絡繹不絕,他拒絕了其中大多數人,唯獨幾位寧黨中堅力量的請托無法回絕,畢竟他要利用這次的機會擴展人脈。
只是天子將考題藏得很嚴實,岳仲明身為主考亦無法提前得知。
當他通過埋在東宮的釘子得知太子的盤算,便來了一招渾水摸魚,提前告知兩名舉子采用東宮那邊的暗號關節,又讓其他保舉的考生使用別的字眼。
正如柳彧所言,這種事無論做得多么隱蔽,都經不起有心人逐字逐句的盤查。
“屆時再議罷。”
岳仲明抬手揉了揉眉心,緩緩道:“只要薛淮能抓住孫閣老的把柄,他便沒有精力來找我們的麻煩。”
柳彧連連點頭。
岳仲明心里卻驟起猶疑。
他想起進入貢院之前,去拜望首輔寧珩之的時候,對方曾經隱晦地提醒他,天子看重今科春闈,最好不要有私相授受之舉。
岳仲明理解首輔的謹慎,但是春闈取士三百余人,他不過是顧全人情世故才關照十幾人而已,于大局又有何妨礙?
此刻再想到寧珩之的話,岳仲明忽覺隱約有危機浮現。
他默然片刻,終將心事按下,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他不能畏首畏尾。
天光微熹之時。
薛淮緩緩睜開雙眼。
一夜過去,貢院內處處靜謐。
然而旋渦已經逐漸露出真容,雖不涉及大面積的舞弊,但是因為兩位主考相繼牽扯其中,薛淮又成為他們角力的樞紐,這讓局勢變得更加復雜。
對于薛淮來說,他不能單憑熱血和正義感做事。
在進入貢院之前,他已經得罪了寧黨、代王和鎮遠侯府,雖說這幾件事并非他的責任,但人不能生活在理想之中,必須要腳踏實地面對現實世界。
簡而言之,以前薛淮只是針對寧黨,如今他的敵人越來越多,這就是他想尋求外放的緣由,讓時間淡化某些恩怨。
在這個基礎上,他離京之前委實不宜再生波折,所以起初他只裝作沒有聽懂孫炎的暗示,沒有插手高廷弼和柳彧的沖突。
直到岳仲明挑明太子對于春闈的安排,這逼得薛淮必須做出決斷——如果他繼續裝聾作啞,難保岳仲明不會狗急跳墻,將他和東宮的牽扯曝光。
薛淮從始至終都不信岳仲明已經投靠東宮,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邏輯推斷:倘若太子有岳仲明這樣的心腹,他就沒有任何必要找姜璃迂回。
換做薛淮處在太子的位置上,他是將此事托付給擔任春闈副總裁、大權在握的岳仲明,還是冒著會被揭露的風險、來找他還沒有籠絡收服的同考官薛淮?
如何選擇無需贅述。
由此可知岳仲明只是在詐他入局。
在昨夜的交鋒中,薛淮察覺柳彧應是故意挑起和高廷弼的沖突,他和岳仲明才是真正的設局之人。
現在擺在薛淮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條路,利用孫炎和岳仲明敵對的關系左右橫跳拖延時間,等到離開貢院,再將此間發生的所有事情稟報天子,讓那位來處置他親自任命的兩位主考。
但他又必須顧慮到一點,倘若岳仲明到時候狗急跳墻,將太子、姜璃和他全部拖下水,他又要如何應對天子?
這似乎是一個兩難局面。
如果幫孫炎對付岳仲明,后者極有可能玉石俱焚,但要是幫岳仲明對付孫炎……
薛淮忽地自嘲一笑。
他要是這樣做,過去將近三年樹立的形象將毀于一旦,恐怕除了崔氏和沈望等寥寥數人,沒人能接受一個靠著彈劾寧黨而揚名的清流新貴,搖身一變成為寧黨的走狗。
局勢發展至此,他已經很難置身事外,無論孫炎還是岳仲明都會想方設法催他出手。
思忖良久,薛淮略感氣悶,遂起身來到桌前,望著桌上一摞摞文卷和燃盡的香燭,他腦海中忽地浮現姜璃的面龐。
他之所以被卷入這個旋渦,源頭便在于姜璃轉告他的太子請托以及五人名單。
想到這兒,薛淮心中默默自語道:“如果我最終決定那樣做,你會不會同我反目?”
便在這時,外面忽然響起輕輕的敲門聲,緊接著一個小心翼翼的嗓音說道:“薛侍讀。”
薛淮收斂心神,走過去拉開門,只見是院內一名雜役,他提著食盒恭敬地說道:“薛侍讀,小人來給你送早飯了。”
“有勞。”
薛淮微微頷首,從他手中接過食盒。
“薛侍讀,小人奉大司空之命,有幾句話帶給你。”
雜役湊近一些,語調極輕。
大司空是工部尚書的尊稱,也就是薛淮的座師沈望。
薛淮神色如常,側身道:“進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