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看似云霧繚繞,實則戳穿那層面紗之后,一切都有跡可循。
用薛淮前世的慣用俗語來說,那就是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柳彧之所以在高廷弼合情合理的質疑之下,依舊堅決力保那份答卷,原因其實很簡單——要么他真心贊賞這名考生的文采,要么他有必須這樣做的理由。
薛淮更傾向于后者,因為其實他有著相同的處境,只不過當初他對姜璃講得清清楚楚,他不會因為這是太子的請托就徇私,最多只能以公正的態度對待那幾名考生。
但是柳彧顯然做不到。
或許就如高廷弼所言,柳彧完全依賴岳仲明的提攜和庇護,他根本沒有反抗對方的底氣。
薛淮依舊留了一個心眼,高廷弼顯然是要引導他,把柳彧反常的舉動直接和岳仲明聯系在一起,但是在沒有實證的前提下,薛淮不會輕易做出定論。
“這個柳幼文把我們當傻子,真當我們看不出來他的小心思?要我說,那份答卷必有古怪,多半就是關節通賄!”
高廷弼仍舊氣憤難消,語調冷如寒冰。
所謂關節通賄,便是太子讓姜璃轉告薛淮的這種舞弊手段的通稱。
薛淮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平靜地看向高廷弼。
他記得那日在瞻雪閣,秦章在發作之前曾經對高廷弼說過一句話:“姓高的,你閉嘴,小爺看在那位孫閣老的面上不和你計較。”
如此一來,薛淮眼前的景象變得愈發清晰。
幾天前分房定責,薛淮因為專精再加上如今名聲斐然,毫無疑問地進入《春秋》房,然后岳仲明開口選定柳彧,緊接著主考官孫炎定下高廷弼,這兩人顯然早有準備。
《春秋》歷來是科舉五經中的熱門,兩位主官不可能忽視這一房,所以各自推選一名心腹成為此房考官,為的就是在初選過程里左右局勢。
眼下柳彧因為強行保舉那份缺陷明顯的答卷而露出破綻,高廷弼瞬間洞悉對方的意圖,于是堅決地挑起爭執,他下一步顯然是想爭取薛淮的支持。
只有薛淮站在他那一邊,后續六房合議的時候,他才有更加充足的底氣說服所有人,并且引出柳彧身上的疑點。
想明白這些彎彎繞,薛淮好意勸慰道:“高兄慎言,柳兄多半是見文心喜,怎會扯上關節通賄?這話若是讓第三人聽見,定然會引起軒然大波。”
高廷弼微微一怔,隨即輕聲嘆道:“景澈賢弟,你可知我為何會被分到此房?”
薛淮道:“難道不是因為高兄所治的本經就是《春秋》?”
“實不相瞞,愚兄最擅長的是《禮記》而非《春秋》。”
高廷弼目光炯炯地看著薛淮,直言道:“今夜僅有你我二人,愚兄索性實話實說,其實我與孫閣老有著一層遠親關系,這幾年我在京中也多虧閣老關照。分房定責之前,閣老私下找到我,叮囑我一定要看緊柳彧,所以當岳侍郎選定柳彧入此房,閣老便也讓我過來。”
“這是為何?”
薛淮心念電轉,面上疑惑道:“莫非閣老懷疑岳侍郎的操守?”
“賢弟莫要被岳侍郎的表象迷惑。”
高廷弼扯了扯嘴角,冷聲道:“他在人前裝出一派忠耿姿態,動輒將陛下的旨意掛在嘴上,要么就是抬出寧首輔,讓人以為他多么清正廉潔,其實此人野心勃勃,怕是連寧首輔如今都很難駕馭他!閣老對我說,岳侍郎此番勢必要大展拳腳,雖說他沒有泄題的機會,但他一定會想方設法以權謀私!方才柳彧的表現就是明證!”
薛淮沉默不語。
他認可高廷弼對柳彧的判斷,可是眼前這位狀元公就真的大公無私?
天下烏鴉一般黑,岳仲明心懷鬼胎,孫炎難道就是冰清玉潔?
片刻過后,薛淮沉聲道:“高兄,恕我直言,關于岳侍郎的心思,這些只是閣老的推斷,不能作為實證,而柳編修涉嫌關節通賄更是你的猜測,冒然指控委實無法服眾。”
“這是自然,現在我和他各執一詞,就算鬧到閣老面前也難有定論。”
高廷弼滿懷期待地看著薛淮,正色道:“所以我希望景澈賢弟能夠挺身而出維護科舉大典的公平正義。柳彧的破綻絕對不止這一處,只要你我重新搜檢那些被他舉薦的卷子,一定能發現蛛絲馬跡!屆時六房合議,賢弟你將所有疑點一一道明,柳彧便再無翻身的機會,岳侍郎也無法逃脫!”
不等薛淮回應,他又說道:“愚兄人微言輕,但是賢弟你不同。去年歲尾你協助大司空查清工部窩案,朝野上下誰人不佩服?更不必說過去幾年里,你一次次上書陛下為民請命,這些忠義之舉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岳侍郎身為寧黨骨干,再次將手伸進春闈大典,我相信賢弟絕對不會袖手不理,只要你肯領頭,愚兄愿為馬前卒!”
此刻薛淮已經確認,從他踏入貢院那一刻起,孫炎以及站在他身后的次輔歐陽晦便打定主意,要讓他繼續做那把鋒利的刀,用他來對付寧黨。
別看高廷弼這會一頂又一頂高帽送過來,倘若薛淮堅持不肯出手,他一樣會當眾指控柳彧,同時將薛淮退縮畏事的形象廣為宣揚。
最關鍵的一點是,此事乃《春秋》房內部的分歧和矛盾,薛淮無法置身事外做一個看客。
一念及此,薛淮冷靜地說道:“茲事體大,不宜輕舉妄動。”
高廷弼心中一喜,連連點頭道:“這是自然。”
薛淮又道:“高兄,依我之見,當下不必執著于那份答卷,畢竟孤證難立,拿到同僚們面前沒有太大的說服力。我們可以繼續和柳編修維持和睦相處,等第二場閱卷結束、六房合議之時,如果我們能掌握更多的線索,屆時或可當眾發難。”
高廷弼見他沒有拒絕,只當他已入局,便微笑頷首道:“好,就按賢弟說的辦。”
此刻已是子夜,兩人不再多言,各自回房歇息。
翌日。
第一場閱卷逐漸接近尾聲,高廷弼和柳彧沒有再發生激烈的沖突,但是兩人也基本沒有交流,有事便與薛淮商談。
至于那份存在巨大爭議的答卷,高廷弼依舊維持他要黜落的態度,而柳彧旗幟鮮明地在答卷上畫了一個圓圈,薛淮見狀只好在上面打一個三角符號,不偏向任何一方。
按照慣例,《春秋》房要黜落將近六成的答卷,余者舉薦給兩位主官定奪。
除了那份擁有三位考官三種評判的古怪答卷,此外還有十二份答卷存在爭議,其中有一份引起薛淮的注意。
那是他先前發現的第三份存在標記暗號的答卷,因為文墨普通水準平平,他毫不猶豫地畫上叉號,誰知此卷被柳彧挑揀出來,竟然也給了一個代表舉薦的圓圈。
薛淮沒有像高廷弼那樣和對方爭論,只是默默記下這個細節。
傍晚時分,薛淮回到自己逼仄的住處。
明天可以歇息一日,等到晚上就要開始評閱第二場的卷子,三天后則是六房合議,此乃整場春闈最關鍵的程序,將會決定大部分考生的命運。
他雙手枕在頸下,回想著高廷弼和柳彧二人的種種表現,心中浮現復雜的情緒。
眼下他仍舊掌握一定的主動權,但是如果真的發現柳彧舞弊的證據,高廷弼絕對會拼命拉他下水,甚至以他為盾向柳彧和岳仲明發難。
“薛侍讀在否?”
門外忽地傳來陌生的人聲。
薛淮收斂心神,起身開門,只見門外站著一名年過三旬的書吏,薛淮認出此人乃是岳仲明的親隨。
“薛侍讀,岳侍郎請你過去一敘,事關《春秋》房閱卷的疏漏。”
書吏恭敬有禮,面帶微笑。
薛淮點頭應下。
片刻之后,他來到岳仲明所住的套間,相較他那個逼仄的小房間,岳仲明的住處自然寬敞許多。
“薛侍讀來了,請坐。”
岳仲明擁有天然威嚴的相貌,哪怕此刻他特意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仍舊透出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
“見過少宗伯。”
薛淮拱手一禮,落座后問道:“方才書吏曾言,少宗伯召下官前來是因為閱卷疏漏,不知究竟是何疏漏?”
“昨夜《春秋》房關于丙字八十三號答卷的爭執,本官已經問過柳彧詳情。”
岳仲明那雙如鷹隼一般銳利的眼睛凝望著薛淮的面龐,繼而不怒自威地說道:“這種爭執很常見,柳彧和高廷弼只是看法不同,談不上誰對誰錯。柳彧又向本官稟報一事,不知薛侍讀是否對乙字五十四號答卷有印象?”
薛淮不慌不忙地說道:“有印象。”
乙字五十四號正是被他黜落、又被柳彧搜檢拿起的答卷,亦是最初標有暗號標記的五份答卷之一。
岳仲明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隨即上身微微前傾,一股壓迫感朝薛淮涌來,下一刻便聽他低聲說道:“薛侍讀,你既然受人之托,怎能如此任性呢?”
“你將這份答卷黜落,就不怕春闈結束之后,那人找你的麻煩?”
聽到這句話,薛淮不禁微微瞇起雙眼。
岳仲明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臉上浮現志在必得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