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如墨,仿若兇獸欲擇人而噬。
薛淮面無表情,心中卻已涌起驚濤駭浪。
他知道姜璃至今還隱藏了不少秘密,比如為何一定要將探查齊王舊事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資歷來說,若要攀爬到可以觸及這種機密的位置,恐怕需要一二十年。
姜璃或許是因為擔心引起宮里的注意,兼之無法信任那些心機深沉的老官僚,這才打起薛淮的主意。
但這仍然算不上合理且強力的解釋,薛淮的性情注定他不是一個易于掌控的人,姜璃選擇與他合作本就要承擔很大的風險。
由此可知,那位公主殿下并未真正做到坦誠相見。
薛淮對此并不介懷,他從始至終都沒有對姜璃徹底放下戒心,即便在沈青鸞那件事上,姜璃隱約表露出少女的醋意,薛淮也依舊保持著絕對的清醒。
姜璃是個聰明人,在兩人沒有出現利益分歧之前,她絕對不會做出算計薛淮、導致前功盡棄的蠢事,所以她不會刻意隱瞞關鍵信息,比如太子托付給她的名單是否不止五人。
然而現在薛淮親眼所見,第六份答卷就在面前。
這種標記暗號的手段很隱蔽很巧妙,明面上沒有任何古怪,先前那五份答卷便是如此。
考生在提前約定的段落位置,將約定好的字眼嵌入文章,而且這種標記不止一處,以此確保不會出現巧合從而讓考官誤判。
在第六份答卷出現之前,薛淮已經想好如何處理此事,那便是以公正的心態閱卷,既不會強行刁難那五位考生,亦不會昧著良心薦卷。
進入貢院之后,他就發現孫炎和岳仲明這兩位主官之間的暗流涌動,這代表著內閣首輔寧珩之和次輔歐陽晦的又一次較量。
連沈望都不會輕易涉足這種層次的權爭,更遑論才剛剛在官場起步的薛淮。
因此他只想置身事外,平靜地度過這場春闈大比。
問題在于他不想牽扯其中,麻煩卻會主動找上門來。
手中這份輕飄飄的答卷宛如灼心之火,將薛淮的大腦燒得滾燙。
為何會出現第六份有暗號標記的答卷?
姜璃應該不會走漏風聲,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太子那邊出了問題。
薛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首先要確定究竟有多少份答卷存在類似的記號。
“什么時辰了?”
不知過了多久,對面響起高廷弼極其疲倦的嗓音。
雜役連忙說道:“回修撰,快三更了。”
高廷弼放下卷子,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頸,與旁邊的編修柳彧相視苦笑,搖頭道:“真是一樁苦差事。”
同考官便是如此,干著最苦的活,卻得不到任何實質性的嘉賞,那些被他們舉薦的考生最后也只會認主考為座師。
不過這幾乎是每個翰林的必經之路,柳彧聽著高廷弼的抱怨,勸慰道:“還剩下大概八十多份,明日應該能輕松不少。”
“這倒也是。”
高廷弼轉而看向依舊沉浸在閱卷中的薛淮,敬佩地問道:“景澈賢弟,你這是打算徹夜鏖戰?”
薛淮抬起頭來,喟然道:“后面還有兩場,哪敢如此拼命?方才柳兄說得對,剩下的卷子已經不多,明日最多一上午就能看完。”
高廷弼喝了一口濃茶,神智清醒許多,他主動問道:“這兩天看下來,你們有沒有特別欣賞的答卷?”
“巧了,我剛剛正好看到一份。”
柳彧笑瞇瞇地拿起手邊的答卷,贊道:“此卷對《春秋》之義的第一道破題,當真是令人拍案!”
“哦?”
高廷弼略顯好奇,從柳彧手中接過那份答卷,剛一入眼,雙眉便微微一皺。
他不置可否地說道:“原來是這份卷子,我先前便已看過,景澈賢弟不妨一觀。”
薛淮看此情形就知道有些蹊蹺,隨后果然發現卷首有個明顯的叉號——在初評的過程中,考官們會以簡單的符號代表他們對答卷的評判,一個圓圈代表上等,兩個圓圈代表力薦,三角符號代表留后再議,叉號則是黜落之意。
他登時明白高廷弼神情忽然冷淡的緣由,對方在這份答卷上留下叉號,一般而言其他考官都會尊重他的意見,就算有異議也會委婉提出,絕對不會像柳彧這般熱烈地吹捧。
柳彧仿佛沒有注意到高廷弼的情緒變化,兀自贊道:“二位,此卷文辭古雅,對仗工穩,以‘圣人垂法,大義微言寓乎字句;撥亂反正,褒貶筆削系于毫端’破題,何其精警,何其氣魄!我認為此卷才情不凡,立意高遠,絕對值得薦上,交給孫閣老和岳侍郎二位主考大人定奪才是!”
高廷弼此刻的眼神如同寒冰,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峭:“此破題初看確有些氣勢,似有幾分靈光。然細究其下,何嘗不是空洞無物的虛張聲勢?‘微言寓乎字句’、‘筆削系于毫端’,此等話語放之四海而皆準,用于何題不可?純粹是堆砌大詞,華而不實,恰恰暴露其無深刻見解。”
柳彧臉上的笑容一滯,隨即辯駁道:“高修撰此言差矣!破題開門見山,總攝全篇氣象,貴在凝練有力。你再看其后解‘不書即位’之深意——‘隱公謙讓,正名分于始;桓公篡弒,彰篡逆之由’,解釋得清清楚楚,引經據典亦有章法,何謂空洞?”
薛淮靜靜地坐著,視線落在這份答卷上,余光卻看向仿佛突然變了一個人的柳彧。
在過去兩天時間里,柳彧一直表現得頗為低調,就連剛才面對高廷弼的抱怨,他也將姿態放得很低,現在竟然表現出如此強硬的姿態。
他很快看完這份答卷,心中便有了判斷。
正如高廷弼所言,此卷華而不實,空有辭藻卻無內涵,難怪高廷弼會直接黜落。
只是……
柳彧不應該看不出來,他為何如此執著呢?
兩人此刻似乎注意不到薛淮,高廷弼冷笑一聲,字字如錘:“柳編修,他是‘引’了,卻只是浮光掠影,牽強附會!‘隱公謙讓’?史料何在?他僅憑臆測便斷定其意在‘正名分’?再看其對‘桓公’一句,更是敷衍至極。‘彰篡逆之由’?如何彰?為何彰?未做絲毫深入闡發,通篇皆是此類空話套話!此等卷子,看似洋洋灑灑,實則如沙上建塔,毫無根基!”
柳彧心里焦急,暗罵高廷弼老奸巨猾咬文嚼字,面上卻更顯大義凜然:“高修撰,你這是苛責了。此卷破題驚艷,論述條理清晰便足可觀其才具,豈能要求考生字字珠璣句句引據?瑕不掩瑜啊!若因小疵而埋沒人才,豈不有違為國求賢之本意?”
高廷弼目光如電,倏地刺向柳彧:“小疵?《春秋》講經國大道,這名舉子的對策是什么?前頭尚能湊些華麗辭藻,到結尾已是理屈詞窮。他最后一句是‘以維人心而固邦本,則社稷永寧矣。’如何維?如何固?通篇空談仁義道德,于實務毫無所補。此非小疵,乃是才盡智窮之明證!這等只會掉書袋、說空話的所謂才情,還是早早黜落為好,免得真入了仕,貽誤國事!”
柳彧被高廷弼點中結尾要害,臉上有些掛不住,心中更惱。
結尾倉促確實是這份答卷的硬傷,讓他天然就處于下風,但他想到岳仲明的叮囑,只能咬牙道:“高修撰,本官堅決認為,此卷當以‘文采出眾,立意可取’薦上!若你執意黜落,下官唯有將此卷爭議之處及我的薦語一同附上,請兩位主考大人明裁!”
兩名負責打下手的雜役沒想到深夜會出現這樣一場激烈的爭執,登時瞌睡全無,整個人變得無比精神。
這時薛淮放下那份答卷,但他沒有立刻開口說和,因為他從柳彧的態度中發現幾分古怪的熟悉感。
他忽地想起姜璃的囑托。
倘若他答應姜璃,一定會將太子保舉的五人答卷舉薦上去,而其中有兩人的答卷明顯不符要求,至少無法取得高廷弼和柳彧的認可,那他現在是不是就要像柳彧一樣,為了徇私舞弊爭得面紅耳赤?
“柳彧!”
高廷弼霍然站起,眼中怒火隱現,心中卻已經有了定論。
柳彧這廝心里有鬼!
一念及此,高廷弼厲聲道:“你這是在質疑本官的評判公正?本官批卷向來只看文章本身,此卷就是華而不實空洞無物,結尾更是潦草敷衍。薦此卷,便是縱容浮夸文風,有悖取士本旨,我意已決,黜落!此等卷子,無需再污主考大人之目!”
柳彧毫不畏懼,也向前一步,針鋒相對:“高修撰,此卷文采是否出眾,立論是否可行,自有不同看法。我觀之確有其長,何錯之有?為何薦上一觀便成了‘縱容’?難道這閱卷房中,只容得下你一人的標準?你執意黜落,下官自會據理力爭,陳情于主考案前!若主考閱后仍覺不佳,下官無話可說!但未經主考定奪便強行黜落我所薦之卷,恕難從命!”
“好啊,那我們就走著瞧!”
高廷弼面色漲紅,繼而譏諷道:“此卷缺陷如此明顯,柳編修真是眼光獨到別具一格。”
“你!”
柳彧終究不是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武夫,再加上他不能在這個話題上太過深入,當即只能抬手拍案,無比憤怒地拂袖而去。
閱卷房內安靜下來,靜得讓人心中不適,兩名雜役對視一眼,遂悄悄退了出去。
薛淮起身給高廷弼的茶盞里添水,開口說道:“高兄,消消氣,你和柳兄只是看法不同,何必大動肝火。”
“此事無關看法。”
高廷弼強壓怒火,抬眼看向薛淮,壓低聲音道:“景澈賢弟,你可知道柳彧何許人也?”
薛淮心中微動,面上不動聲色地說道:“這……我還真不知道,莫非柳兄來歷不凡?”
“呵。”
高廷弼冷哼一聲,不屑地說道:“他只是運氣好臉皮厚,為了攀上岳侍郎的高枝,他竟將親妹子嫁給岳侍郎那個不成器的蠢侄兒,這才敢在我面前拍桌子。”
岳仲明……
薛淮登時了然。
仿佛突然之間,他眼前的迷霧漸漸散去。
宛如一環套著一環的詭譎棋局,現出最關鍵的棋眼。